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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7月18日 星期三

    乡村里藏着的诗情画意抑或灾祸苦涩,最能从深处展示一个民族的脉动与文化肌理,社会祥和与否,国民安泰与否,文风昌明与否,端在乡村真实的面相里。

    巴比松森林:一个画派的诞生

    沈 坚 文/摄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18日   20 版)
    巴比松的米勒旧居
    特奥多尔·卢梭和米勒的双人刻像

        印象里的欧洲,远古时森林密蔽、神秘幽暗,史籍中早就有一望无际的赫尔辛尼亚森林一类的记录。人们对树木素怀特殊情感,甚至尊之为神,不少地方崇奉圣树之风颇盛,如同今日尚可在中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那里见到的一样。由于历史上大规模的砍伐、破坏不多,欧洲很多地方的森林植被得以完好留存至今,苍翠可人,赏心悦目,那是一种自然生态的原汁原味。近年几度游欧,多在城市转悠,难得走进森林,惟一的例外,要算法国那次的巴比松森林漫步了。

        巴比松是个乡间小村落,位于巴黎南郊50公里,枫丹白露森林的入口处。我们那次是在造访枫丹白露宫的途中,顺路进村看看的。这既提供了一个实地领略法国乡景的机会,又让我们真切体悟了孕育出美术史上著名风景画派的特殊环境,其自然景观——森林、农田、溪流和与之相配的静谧氛围,仍一如往昔,透着一份无法弃舍的感动。

        我们下车伊始,就被这种艺术气质牢牢吸引住了。天清气朗,村里却几乎不见人影,未闻鸡犬之声,静得出奇。这里有着不宽的柏油马路,铺装得宜,洁净无染,同城市无异。装修考究的旅舍,门楣一侧挂有方形的老式街灯,白墙墨框,配着漂亮的哥特式花体字店招,冷不丁给人感觉像是到了德国。从城里专程来此投宿的人不知多不多?兴许是些来巴比松寻觅艺术灵感的专业人士,不然就是急于体验当年画家情趣的业余发烧友吧。村中的房舍,多有石砌的外墙,斑驳有痕,却极富尊严,绿绿的爬山虎耷拉半边,宛如主人,虽满含沧桑,却绝无通常印象里的那种陈旧和破败。乡村里藏着的诗情画意抑或灾祸苦涩,最能从深处展示一个民族的脉动与文化肌理,社会祥和与否,国民安泰与否,文风昌明与否,端在乡村真实的面相里。先进国家之高明,在我看来,更在于乡村的富足、安详与和美,而不在于有多少张牙舞爪的烟囱、GDP、村官和不伦不类的别墅。

        今天的巴比松村,现代而传统,还是这么宁静,无怪百多年前就已富有如此高度的魅力了。19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批法国青年画家因不满七月王朝统治下的现实生活和僵化的学院派主流的打压,离开巴黎,陆续来到巴比松一带作画,有的还定居于此,慢慢形成了一个以描绘具有民族特色的法国农村风景为旨趣的画派——巴比松画派,也叫枫丹白露画派。这些画家有着对大自然共同的爱好,主张在舒缓、自然的光色条件下通过实地的对景写生来创作,而不是在室内闭门造车,凭空臆造风景,这无疑接受了卢梭“回到自然去”思想的启发,也希图在动荡不安的现实社会中寻到一块安宁的乐土。

        法国本身就有像17世纪普桑那样的风景画传统,这一时期荷兰的(如雷斯达尔)和18世纪英国的(如康斯特布尔)风景画风格,也深深感染了法国19世纪的艺术家们。巴比松旖旎的乡村自然景貌和民风乡俗,更激发起他们炽烈的创作灵感。他们不仅以写实手法去着力表现自然的外貌,且更致力于探索自然内在的生命,极力想把自己对自然的真切感受融汇进艺术形象之中,让风景画从往昔的古典主义窠臼里挣脱出来,以探究一种前所未有、充满诗意的境界。作为当时现实主义艺术运动的一部分,巴比松画派所要追寻的,正是这样一种贴近真实体验的理念和创作的愉悦。

        巴比松画派的领军人物是特奥多尔·卢梭,成员有迪亚兹·德拉佩纳、康斯坦·特罗容、居勒·杜普雷、夏尔-弗朗索瓦·多比尼、夏尔·雅克等,柯罗和米勒与这一画派关系密切,有时被视为画派的成员,但也有人不把他们列于其中。米勒携妻儿迁居巴比松,与繁华的都市生活绝缘,终日过着宁静的躬耕、绘画生活,一住就是27年,已成地地道道的巴比松人。我记得最初看柯罗的森林风景画时老觉得他用色阴郁,近乎墨色的一大片深褐色。及至去巴比松转了圈林子,才明白那是林子深处最真实的光影和色彩,密密层层树叶的遮蔽下,自是光照不足,岂能鲜亮得了?没有身临其境的写生根底,出不来这样的作品。

        我在巴比松森林里,意外地发现一方刻在巨石上的人像浮雕,乍看仿佛是自幼便熟识的马克思、恩格斯形象,细察标牌,才知是巴比松的代表人物特奥多尔·卢梭和米勒的双人刻像。它坐落于森林一角,无言地向世人传递着一个信息,正是在这座森林里和这块土地上,曾经集结过一群志同道合的绘画人,孕育出了一个不朽的艺术流派,不懈地秉持着他们的追求,耕耘不辍,青史流芳……

        特奥多尔·卢梭定居巴比松期间完成的最出名代表作《橡树》,表现的就是那种欧洲常见的树冠很大、富有神性的橡树形象。这显然不是坐在巴黎的画室中能杜撰出来的,而是源于实地采风得来的素材。他的作品还有《栗树林荫道》、《枫丹白露森林的入口处》,都具有类似的艺术风格。多比尼善于捕捉和描摹大自然中真实的朴素的美,讲求画面的抒情,代表作有《岸边的村落》、《春天》、《水闸》、《有云的日子》。特罗容则长于将画面上的风景与动物、光和空气融为一体,他的代表作《羊群》及《赶向市集的牛群》,就十分细腻地把握和描绘出了晨曦时分那种笼罩一切景物的光影和清新薄雾。

        走出幽暗的森林,外面是明快广袤的田野,平坦而丰美,麦子刚收割完,农家的牛羊三三两两,散布在地里觅食,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此情此景立时让人忆起米勒在巴比松留下的田园三部曲的特定场景:《播种者》、《拾穗者》、《晚钟》——如今依然。不由得感慨,法国再怎么发达,立国之本未失,还是一个农业大国,乡村生活的主链没有断裂。我禁不住联想到我们的社会,工业化、现代化又为了什么?难道是摈弃乡村生活,消灭田园风光么?经济上的着意发展第二、第三产业,难道是要根绝人类最古老的第一产业么?当然不应该是。

        米勒创作过的乡村题材作品还不少,像《倚锄的人》、《牧羊女》、《汲水女》、《搅黄油的农妇》等等。这些都出自他的亲历、见闻,是他生活的结晶。当初巴比松画派的走出巴黎、回归自然,毋宁看作是一种对人本性的回归。米勒该不该划归巴比松画派这一美术史公案,尽可交由专门人士研议,但他居于巴比松,以这里的实地生活为据而原创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事实,起码是与人们揭示的回到自然、回到实际的主旨吻合的。

        我们在巴比松村的一条小街上,偶然发现了米勒的旧居,一幢有着高高坡状屋顶的普通民居,前面带个简朴的小院。石砌的墙体和路面,好似悠悠年轮,透出股陈酿的气息。旧居内是米勒的画室,由一个热爱米勒并懂行的老大爷管理着,那日不知什么原因未开,无法进去参观。村里的文化名人故居其实不少,除了巴比松画派的艺术家外,那时也还有一些外间的画家慕名前来,或长期居住,或短暂逗留,写生习画,交友会客,把个小村一时渲染得俨如艺术沙龙般。巴比松画派在艺术价值观方面的影响,并不局限在本国,对一些欧洲同行也濡染至深。离米勒旧居不远处,我无意中还发现了一处罗马尼亚画家格里戈雷斯库的住所旧址,他曾长期居于巴比松,对着大自然写生,把乡村看作自己艺术创作的根,把农民作为自己主要的描绘对象。如此看来,巴比松又是国际性的了。

        法国人,以“艺术至上论者”享誉于世,信奉真善美。巴比松森林,几同一片古高卢人祭拜的圣域,艺术才是他们的真神,从这里走出了一个画派,一群画家,体现着一种理念,一份信仰。巴比松的幽林、沃野、蓝天、白云,令人难忘,地球村还存有这样的好去处,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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