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是翰林前贤熊希龄先生冥诞。特献此文,以表缅怀与崇敬。
——作者题记
谈起香山,就不能不谈香山慈幼院;而谈起香山慈幼院,就不能不谈翰林熊希龄。笔者因从事翰林文化研究多年,对熊希龄先生早有关注,崇拜有加;又与香山公园管理处诸友多有交游,情谊深厚。因此,将熊希龄先生与香山慈幼院之尘封旧事、往日辉煌予以梳理、展示,责无旁贷。现就所知草草成文,匆匆奉上,以飨读者,并祈就正于同道方家。
凤凰神童伟翰林
熊希龄,世称熊凤凰。字秉三,号明志阁主人、双清居士。1870年7月23日生于湖南凤凰。少负才名,膺“神童”之誉。先后成秀才,中举人。光绪二十年(1894年)获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
希龄前半生,身处清末民初之乱局,仕途不可谓不通畅,命途却多舛。其办新学,创《湘报》,兴实业,推动变法维新,义助民主革命。虽领四品卿衔(晚清),官拜国务总理(民初),终不免遭革请辞。
目睹国事日非,夙愿难遂,希龄心灰意冷,遂于1916年告别仕途,毅然转入慈善教育事业,此时希龄正值47岁壮年,作此明择,使其于人生最后二十年,步入事业之辉煌,获“近代慈善之父”之盛誉。地位突兀,彪炳汗青。
甘为慈善献终身
1917年夏末秋初,直隶省(包括今河北、京津)境内秋雨连绵,山洪下泄,京津一带,顿成泽国。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灾民超过六百万。隐居天津的熊希龄住所也被河水吞没。目睹难民流离失所,缺衣少食之惨状,希龄不忍坐视,当即赴京,一面向中国银行工会求助,一面向政府呼吁,以其巨大的道德号召力,整合政府、地方士绅与中外慈善团体的力量,成立“京畿水灾筹赈联合会”,自任会长。这次赈灾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使灾民因冻、饿而毙命的现象明显减少。同时,希龄还积极开展对泛滥河渠之治理,提倡以工代赈。组织受灾青壮年,从事体力活动,通过付出劳动,获得包括衣食等方面的资助。这样既救济了大批灾民,也推进了受灾地区永久性设施的建设。此次领导赈灾的巨大成功,使希龄找到了实现救国救民理想的平台与途径,开始了他投身慈善事业的艰难实践。
1920年秋,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五个省爆发严重旱灾,饥民达三千余万,经初步估算,需要款项两亿元,才可完成赈灾任务,这在当时中国,是不可能之事。希龄知难而进,再次出山,与外国慈善团体“万国救灾会”联合成立“北五省灾区协济会”,并提出急赈与工赈等切实可行的赈灾方案。这又是一次成功的救灾活动,使多数灾民免于死难。此后,希龄多次领衔各地慈善救济活动,直至去世。在此过程中,希龄对中国底层社会状况与民间的苦难,有了全新的认识;对佛教教义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因而皈依佛祖,取法号曰妙通。目睹众多流离失所的儿童,他痛心疾首地说:“可怜这些孩子,他生下地来并无罪恶,为何遭此惨状呢?”所以立下宏愿:将余生献给救助和培育这些流落儿童的伟大事业,致力于社会福利和教育事业。创办了驰名中外的香山慈幼院,成为著名爱国慈善家、平民教育家。
早在1917年京畿水患之时,熊希龄就曾于北京牵头成立慈幼局两所,作为收养灾区难童的过渡机构,并出任红十字中国分会会长。水灾之后,仍有200多名儿童无人认领。希龄于是决定,创办一所长期性孤儿学校,对孤贫儿童进行收养和教育。当时于北京城内未能找到合适处所,希龄殚精竭虑,几经波折,通过翰林前辈、大总统徐世昌与前清皇室内务府协商,将已废弃的前清行宫——香山静宜园(即双清别墅)拨出,专供熊希龄使用,取名“香山慈幼院”,特聘前清翰林、希龄恩师赵尔巽为董事长,诸多社会名流应聘为董事,希龄以曾经的大清翰林、民国总理之尊,亲任院长,一个享誉中外的慈善教育机构就此诞生。
创办之初,慈幼院只设男校和女校。经数年发展,到1926年,已拥有一个总院、五个分院。香山慈幼院为总院,而分院包括萌养院即幼儿园、小学、中学、师范与职业教育,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目标是培养健全、爱国的国民。由于慈幼院教育理念先进,师资优秀、设施完善,很快便成为誉满全国的一个最为精良、最为前卫的慈善教育机构。
与其他学校相比,慈幼院的突出特色为教养兼施。不仅对这些孤贫儿童进行收养,更重要的是对其进行教育。希龄将多年从事实业、教育、慈善与救助的丰富经验予以发挥,创立了家庭、学校与社会连为一体的新机制,所制定的具体方针首先是注重儿童人格之培育,关注其社会化习惯之养成;二是注重儿童才能的培养,即注重职业教育,强调实际训练。尽管慈幼院拥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规模,然而为使孤贫儿童享受到村社乡情与家庭亲情,希龄首创“村户制”即“小家庭式”教育模式,以村户模式构建成长氛围,以小班为教学单位,教师兼而充当家长的角色。
希龄深谙家庭教育在幼童人格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曾明确指出:“家庭教育实造人才之基础。”并决意将慈幼院建成一个村落即大家庭,同学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家庭间以乡亲对待。的确,对于失去家庭的孤儿,必须暖抚其心,施以家庭之爱,方可造就其完善人格,这便是希龄制定“小家庭制”的初衷。时至1933年,慈幼院“村户制”即“小家庭制”付诸实施。先后建立了11个小家庭,每个家庭十余个孩子,基本由蒙养园和小学部的孩子组成。翌年,希龄又设立家庭总部,担当起“总家长”之角色,并经常邀请各个小家庭的成员到总部做客。
这一家庭、学校、社会“三合一”教育新模式中,体现出一位传统士大夫特有的价值关怀:不仅要对孤儿进行严格管理与教育,更要造就一个类似家庭的健康成长环境。而村户之制,分别以“勤、谦、俭、恕、仁、毅、公、平、信、义、醒”命名,带有传统理念之清晰痕迹。每一村户选择一位富有经验的保育人员担任“妈妈”,儿童即村民则彼此相待以兄弟姊妹之情。如此温馨的成长环境与人文关怀,使许多毕业离院的学生依依不舍,梦绕魂牵。1935年,应毕业生强烈要求,香慈举办第一届回家节,数百毕业学子归校探亲。希龄满怀喜悦,特赋诗一首,以记其盛:“不觉光阴十五年,鸳行雁序各翩翩。世间无此家庭大,能有儿孙到四千……”感慨之情溢于言表。而这种小家庭教育模式,较之1949年在奥地利建立的世界第一所国际SOS儿童村,提早了十几年。
香山慈幼院从1919年动工建设,到1920年正式开园,直至1949年使命终结,存在长达30年,先后培养学生6000余人,其中绝大部分成为国家与社会各行各业的有用人才。此外,其建立不仅终止了民国初年香山地区穷苦旗人为生计而盗伐树木、破坏建筑的疯狂行为,且多次组织师生植树护林,对“香山红叶”景观之形成与壮大,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至今,受其滋养与恩惠者仍对慈幼院心驰神往,念念不忘。因此可以断言,香山慈幼院在中国近代史尤其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拥有不可磨灭的影响,雄踞不可低估之地位。
世间无此家庭大
1931年8月,希龄之妻朱其慧女士因脑溢血去世,为纪念亡妻,希龄于1932年10月宣布捐出全部家产,成立“熊朱义助儿童幸福基金社”,将基金用于救助儿童的公益事业。据捐产目录统计,总计折合大洋27万,另有白银6万余两,雄健慷慨,令人感佩。熊希龄之“裸捐”义举,得到社会各界一致称颂。
而香山慈幼院之后期发展,希龄续弦毛彦文女士功不可没。希龄一生,姻缘三度。发妻廖氏,结婚一年后病逝。希龄毅然离家,前往湖南沅州攻读。沅州知府朱其懿,贡生出仕,颇具政声。有妹名其慧,才貌双全,待字闺中。其懿为妹试才择偶,于府上亭柱题一联曰:“种数盆花,探春秋消息”,邀本州未婚青年秀士游赏征对,以最优者联姻,应者如云,妙联亦多。希龄才华横溢,尤擅拟联,以“蓄一池水,测天地盈亏”对。其慧仔细品读,认定希龄才高一筹,境界高远,因而芳心独予,托付终身。其懿遂成全其妹与希龄之姻缘,成为一时佳话。成婚后,两情甚笃,常吟诗作对,夫唱妻和。后其慧染亡故,希龄悲恸欲绝,鳏居数载,不肯续娶。并蓄起长髯,手执黎杖,终日踽踽,形影相吊。
一位奇女子之出现,使希龄夙志悄然更改,雪融冰消。此人便是毛彦文。彦文,一名月仙,英文名海伦,浙江江山人。天资聪慧,才貌双全;勤奋进取,一路顺风。因早年感情受挫,伤害至深,对须眉戒心极大,婚事久延。不经意间,青春逝去,年越三十许,仍无归宿。
彦文与希龄家族早有交游,并与希龄夫人其慧熟稔。其慧病逝后,希龄渐感内助无人,体力大减,事务繁多,难以料理,始有续弦之意。内侄女朱曦主动为二人搭桥牵线,希龄以彦文曾留学美国,学识、经验俱丰富,尤其挚爱儿童,可协助其办香山慈幼院,又与内侄女等同学,从来为一家人,故而十分满意。而彦文初以年龄悬殊,辈分有差,加之社会地位高下相倾,故而坚拒。而希龄却一反常态,不能自持。即由北平南下上海,坐镇沧州饭店,大有“不娶彦文誓不还”之悲壮。希龄不仅每日遣人给毛彦文送信,还于信中附上即时创作、手抄之诗词,情意浓厚,措词恳切。既多少年之轻狂与浪漫,亦有老者之持重与柔情。并动员数位亲友登门说项,其中竟包括希龄亲生女儿熊芷。经两个多月的爱情攻坚,彦文束手就擒。1935年2月9日,二人喜结连理,希龄时年66岁,彦文37岁,却被新闻记者讹传为33岁,两人合为99岁。婚礼于上海慕尔礼堂举行,李石曾、章士钊、杜月笙、吴铁成、梅兰芳等名人应邀出席。婚礼所收贺联,颇多幽默,甚至出格,例如:“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齐眉”、“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做大姐夫”,更有“熊希龄雄心不死,毛彦文茅塞顿开”之联,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
婚后两人相亲相爱,彦文辞去教职迁居北平,专心辅助希龄经营香山慈幼院。1937年12月,希龄突发中风,溘然长逝,终年六十有八。美满奇缘戛然而止,恩爱夫妻阴阳两隔,虽得执手,终难偕老,每每思及,令人唏嘘。
希龄去世时,彦文尚未年满不惑。此后,其继承希龄事业,于战火硝烟之中奔走呼号,筚路蓝缕,苦心孤诣,艰难维持着香山慈幼院之运作,成为这一著名慈善与教育机构的精神旗帜与希望之光。而其对希龄的感情,不但未因时间之冲刷而淡忘,反而愈加炽烈,老而弥笃。后其去国赴美,先后任教于加州大学和华盛顿大学;1962年定居台湾,1999年,彦文辞世,享年一百零二。对希龄之怀念与对慈善之热衷,使彦文终未再嫁。然桃李满园,恩泽天下;仁者高寿,两岸同钦。
希龄才华横溢,尤擅题写楹联。曾为慈幼院多处建筑留下墨宝。如蒙养园之“幼幼及人之幼;生生如己之生”;保育村之“保我子孙其永寿;育之道德以终身”;爱育村之“爱人以德勿姑息;育幼之乐见大纲”;乐育村之“教英才是三乐也;致中和而万育焉”;慈母村之“不独子其子,慈方是大;勿偏爱所爱,母乃为贤”;公平坊之“大道公,天下公,公而无我;等级平,权利平,平而不争”等,言切意深,境界高远。然而历经岁月消磨,而今面目全非。上述对联多已不存,黄钟毁弃,岂不哀哉。
可聊作宽慰者,乃希龄之魂归香山。希龄对香山慈幼院之投入,可谓毫无保留,生死相依。生前特将长眠之地选在香山慈幼院之西,占地约6亩。而1937年希龄病逝香港,因战事未息,海天阻隔,只得暂安于茲。1992年,希龄之灵回迁香山,长眠静宜。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续绝立命有来人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回首往事,颇多感慨。随着教育的普及与生活水准的提高,时代呼唤着自觉克己、奉献,追求正义、公平,代表着神圣的尊严、良好的教养与高尚的品行的“贵族精神”。而细究其内涵外延,其实与先贤孔子所倡导的“君子风范”与孟子推崇的“大丈夫”异曲同工。无数前辈秉持并实践“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当仁不让、敢为人先”等坚定信念,至大至刚,世人仰视;浩然之气,名垂千古。熊希龄先生便是其中典范。
希龄先生的成功启迪我们,投身慈善,尤其是担纲领衔者,必须具有君子风范,大丈夫胸怀。不仅需要才华、能力,更需要高尚之情操,良好之教养与完美之人格。依笔者愚见,慈善之事若假手敛财无度之辈,无异于请饥肠辘辘者做大厨,尚未成席,饭菜必定所剩无几。再者,慈善与高尚相依相伴,而与功利形同水火。世俗之人,大多难以实现超越,而道行高深、虔诚淡定之宗教界人士,反而更加值得信赖。要走出时代局限,提倡包容,增进理解。其实,在文明的最高境界,各种文化理念极易相通,只是表述角度不同,话语方式有异而已。譬如,利他主义是全人类普遍认同的高尚情操,共产主义者的表述是: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儒家的表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佛教的表述是:终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所以,无任何必要互生芥蒂,争辩高低,而应追求各自表述,殊途同归。希龄先生之善举,便是明证。社会需要慈善事业,同胞需要真诚关怀,我们坚信,有志于为全人类、为祖国、为同胞力尽绵薄的后来者,必定会沿着熊希龄先生的足迹,续绝立命,继续前行,直到永远。
熊希龄先生以毕生追求,践行“戴仁而行,抱义而处”之宏愿,可谓诸美齐备,功德圆满,无懈可击,空前绝后。在香山所拥有的浩如烟海的历史文化遗产中,希龄先生之英名与香山慈幼院之业绩,已成为一道交相辉映的靓丽风景,不可割裂,相得益彰,必将历久弥新,永放异彩。其珍贵价值,值得我们认真总结继承、发扬光大。而希龄先生以赤心报国,九死未悔,不改其志,不失其雅;更因创建香山慈幼院而立德立言,功在社稷,彪炳汗青,足以不朽。最后,我想以一首七言诗,作为结语:
清茶一盏话当年,心系香山玉水边。金榜题名前世梦,寻章摘句此生缘。希龄大爱泽天下,慈幼厚德润世间。我寄真情如皓月,愿为前贤叙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