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豆的超级大粉丝

    家严何炳棣于2012年6月7日早晨7点11分（美西时间）逝世。我在此代表家人答谢中央研究院诸位同仁盛情，为家严举办如此隆重的追思仪式。

    众所周知，身为中研院院士，家严每次来台十分喜爱结交院内外的大、小朋友，并常常在院内与许多旧友新知做学术交流。借着每两年召开一次的院士会议，他在台湾度过了许多愉悦的时光。每当回味起在台湾的日子，他总觉得和许多友朋的来往，大大丰富了他晚年在尔湾孤独的生活内容。

    在2000年后鳏居的岁月中，家严仍然精力充沛，继续致力于以中文撰写研究论文并构思新的题目。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虽是一个身处病榻的九五老人，仍然发号施令，动员友朋，协助完成他晚年最后的学术著作。他博闻强记、清明在躬，旺盛的生命力和大分析大综合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恩赐。即使在他最后一个月的生命中，这些特质仍然伴随着他。而当他随着年岁日大而变得稍有些失忆时，只要稍加努力，他还是可以巨细靡遗地回忆起近年或者是久远的往事。如果事情相对重要，他甚至可以复述每一个细节。

    他日常的起居，始自清晨六点开始读报，吃点有益于心血管的早餐和大量的维生素和营养品，然后开始工作至午后十二点半。有时他会在中餐前午休，有时则在午餐后，端视他前晚是否失眠。如果精力充沛，他会持续工作到下午四点半后，开始他每天下午固定的散步活动，在住家附近翠绿的步道上走个两三公里。散步时，他总会有些仪式性的动作，例如在路上刻意触碰一下他个人认为的“吉祥物”，从而慢慢为他当日的散步活动划上休止符。回家后，他或者踩踩健身脚踏车，举举哑铃，以及看看电视新闻和体育节目。七点半晚餐前，他会冲个澡、打个盹。晚上多半是悠闲地看看电视气象预报和体育综合报道。

    如果他必须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工作，对外联络的传真和电邮通常会在晚上发出，并且会在书房待到十点半。家严基本上是一个非常“老派”的人物。所有现代科技他一概不碰。对于大陆、台湾、香港之间的通讯联系必须多加留意，确保无误，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家严晚年尤其不喜被任何如交稿的“期限”所拘。他自律极严和有些江郎才尽的怅然若失，常常让他不免有些辛苦，一旦期限解除，他工作的节奏与效率反而会明显地大幅提升。

    家严毕生的阅读习惯可说是多而无厌，主要关于：专业眼光挑选出的中文研究材料；广泛讨论维持个人健康的书籍；以及大量运动休闲的文章。这些读物汗牛充栋地堆在他的书房。在他的床边总有几摞研究专著，夜晚床边的阅读灯总是开着。在客厅电视前他的沙发旁也有几摞书。别人不许整理这些成摞成摞的书籍，因为这些书籍看来堆置虽然零乱，但对他而言，却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秩序。家严在许多年前就“霸占”了亲子房，并改成他的新卧房。因为他喜欢他的“战略中心”靠近厨房、客厅以及客房浴室。他总是希望可以活久一点，好持续彻底研究新的题目。

    家严近五十年来大量吸收了各种维生素及健康补给品的知识。约在1965年戒烟后，他一直吸收最新的科学知识，安排他的营养补充品来增强免疫力、消炎、抗老化、摄取益生菌和多巴铵。过去十年，他成功地避免服用任何的医生处方药。他的医生发出无数的警告、震惊和反对，最终却无可奈何地承认家严的成功，并把他的处方药物减至两颗而已。

    徜徉在南加州绚烂和煦的阳光下，家严是个NBA的铁杆粉丝。尤其是近年来战绩不佳的洛杉矶湖人队，一直是他寄以厚望的败部复活者。他的一大嗜好就是在NBA球季每晚看比赛，并分析研究许多球队的战术与战绩。

    家严更是沉迷于ATP网球世界巡回大师赛，狂热地支持西班牙籍选手拉斐尔·纳尔达（Rafael Nadal，世界排名第二、被称为“红土之王（the King of Clay）”，台湾常称之为纳豆）。家严极欣赏他旺盛的火力和不败的斗志。总是专注地反复分析他所有的赛事，同时也非常赞赏纳豆儿时的教练，也就是纳豆的叔叔——安东尼奥．纳达尔（Antonio Nadal，多被称为东尼·纳达尔Toni Nadal）。家严认为东尼是个天才教练，因为他把纳豆本来惯用右手成功地训练成一个左拐子，而且发球极精准。诸位可能不知道，当2008年温布尔登锦标大满贯赛时，五届卫冕王罗杰·费德尔（Roger Federer）和纳豆出赛，当时被球评认为是史上最精彩的赛事。比赛五回合，在烈日、暴雨和强风下举行。比赛中，心理、精神、情绪和生理上的紧绷持续了五小时到天黑。家严完全沉迷于这场赛事。日后重复观看这场五小时赛事超过五十次（保证超过金氏世界记录）。这在两年前才被迫停止，因为那卷录像带坏了。他记得纳豆第一次赢得温布尔登杯的每一场赛事（如果他不记得每一球的话！）。有鉴于他的狂热，我通常会准备50到60页的国际媒体的赛后分析，包括和他一般狂热的部落格评论。家严保留了许多这类读物在他的床边，经常反复阅读直到他入睡。

    只有在看纳豆的直播赛时，家严才会中断他手边的工作，或不分昼夜都会起床，因为这是他最大的嗜好。其实很遗憾的，我们让他一圆美梦的计划没有付诸实现。在2008年的温布尔登公开赛后，我订购了一套纪念品，是男子锦标赛的选手毛巾。2008年后的每一年，我计划带着他到加州的Indian Wells，这是冬季ATP大师1000赛（仅次于大满贯赛的网球界盛事），给他一个惊喜，因为他可以见到纳豆和他的教练东尼．纳达尔，并且请他们在毛巾上签个名，同时也向他们两位介绍这位（谁都想不到的）超级大粉丝。舍弟和我都觉得这会是对家严最特别最无法形容的惊喜。不幸的是，头一年因为微恙无法成行；下一年又因工作不能中断；再下一年过于疲劳，机会就从我们手上的缝隙中溜走了。本来以为家严在最近的著作完成后，就可封笔，就再有机会一圆美梦。然而现在，他则可能正懊恼无法再看到两场网坛盛事，也就是最近两周内将开打的法国公开赛和再两周后的温布尔登大满贯。他不喜欢没日没夜的工作，我想欣赏赛事刚好为他开了一扇休憩的小窗。

    家严身体最近急转直下肇因于今年5月5日凌晨的一场意外。平常他总会在床边的小桌上放瓶水，当时我还醒着，听到了他呛到并不断咳嗽，可能是躺在床上喝水的缘故。我们急着叫救护车把他送往地方医院，并由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照护。头两周，他似乎随时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在医院和复健中心来来往往的过程中，竟导致了严重的并发症；或许再加上一些医疗上的疏失，及在重症照护上未经授权的一些不当措施，导致后来严重的后果。中国家庭自小教导的节俭和服从，让我们父子之间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一些机会稍纵即逝，在这决定重大命运的日子里，我们在家父过逝前，早已领会这些心照不宣的事。父亲最终安详平和地离开我们，我们兄弟都随侍在侧。

    家父一生丰富精彩，见证将近一世纪人类的伟大成果和不幸的灾难，但是身为一个史家，家父似乎对未来并不那么乐观，因为接踵而来的是无数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纠结。

    我们永远怀念他，也衷心感谢今天各位与会者。谢谢！

    （本文为何炳棣长子何可约6月29日在台湾中研院举行的何炳棣追思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