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菡子已经多年,我时时会想念她。想念她那张排列着电脑、打印机的小小书桌,挂着一只只小袋子的别有风格的书架;想念她那张庞大舒适的木制摇椅,我曾坐在上面听她娓娓叙说往事;想念我们在夕阳下美好的交谈,和风轻轻吹拂着彼此的发际衣衫;想念她站在路口等待我,见到我后向我不停挥手;想念她那次听到我不慎摔破了头,立即为我熬好鱼汤请人送达,还送上本子、T恤和短信。
温情的短信至今握在我手中:
南南,你跌在头部我太难受了,可是未造成恶果还是不幸中之大幸。
附去韩石山的文章,昨天我又把你复印来的他的文章看了一遍,真好。还有一个素雅的本子是我购买新世纪万有文库赠送的,给你写作,作为永久的纪念。一件红T恤,过节穿。
早日康复
菡子 九月
十九日(1999年)
杜宣叔在菡子离去后写了悼念文章,标题是“女兵走了”。我当然知道菡子是名女兵,知道她很早就参加革命。许多与她同时代的长辈都记得她飒爽英姿的模样,记得她在战火中的勇敢从容。最近,还读到与她一同赴朝的战友对她的怀念,描述她在泥泞的战地自若的表现。然而,我对她的怀念,却不知为什么总在她的温柔中盘旋。
无论与她的交往、谈心,还是从她的作品中,她的温柔总是渗透我心。
菡子阿姨是父亲靳以的好友。他们相识在建国初期1950年赴北京出席全国英模大会的途中。她对我说,同车的人都是大教授大学者,严肃得很,只有父亲没有架子,所以他们很快就熟了。会议间隙,她因为享用供给制,身无分文,看着别人买这买那禁不住眼馋。父亲就带她上东安市场吃糖葫芦,送她当地特产小宝剑,她开心极了,一直记在心里。那次我上她家去,她居然还保留着那把小宝剑,特地从柜子里拿出来给我看。那是上世纪90年代,距父亲离世已40多年。
父亲在世时,我对于菡子阿姨的印象断断续续。父亲1956年底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苏,回国带来好几条俄罗斯图案的方围巾,母亲正巧出差前往安徽,父亲特意让母亲去看望当时正在安徽农场劳动的菡子,并带围巾送她。后来她回到上海,我们住在茂名路茂名公寓时,有一回我放学回家,见到客厅的门紧闭,父亲让我轻悄悄的,说是有人在内。后来才知是菡子阿姨与她的前夫L借我们家见面叙谈。当时我年幼,不知道大人间的复杂事,很久以后读到她的《重逢日记》,一面为她的深情感动,一面为她大恸。多么细腻的感情,跳动在她的每一个字句中。多少年了,直到彼此重病在身,她终于把缠绕内心的一切宣泄出来,冲破世俗,冲破感情的桎梏。
80年代初,她来我家看望母亲,后来又写了怀念父亲的文章发表。父亲虽然早已离世,但她对父亲的事一直非常关切。以上信中所说“韩石山的文章”,也就是她十分关心的澄清父亲当年办刊用稿的事。她把复印件问我要去,再看一遍,回答说“真好”。我明了她的心思,因为她实在也是个仗义执言的人。
当年父亲创办《收获》的时候,委托在北京的她坐镇《收获》的驻京办事处(她另外还有其他工作),这样,刊物在北京的一应事务都由她来担当。那几年父亲频繁进京,他们一起商讨刊物的许多具体事项。因为思想合拍,爱好一致,在同心协力的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她曾屡次告诉我,父亲经常在工作中为她出很好的主意,比如有一次请编委聚会,父亲也一同张罗。她感叹地对我说,那时工作虽然忙碌,但心情愉快。所以这些往事,一直存在她的心里,也因此怀念她的故友,我的父亲。
她的家乡在江苏溧阳。她早就外出革命,但对家乡的爱却时时牵动着她的心。她曾指着房间里的床,摇椅,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家具,告诉我说都是老乡为她打造的,并从家乡搬运过来。我听了诧异极了,因为那些家具都是实实在在的木料制作,十分结实沉重,不要说运输,就是搬上她的小楼也不易,可见老乡对她情深意切。她曾特意送我一本画册,是她的一位家乡女画家画的乡土,她配的文字。这本画册她手中存得不多,但她执意找出送我。读着她深情的文字,点点滴滴洒落在她美丽的家乡,她的温柔又一次渗透我的心。她的乡情似乎也得到回报,家乡为她建立了一座小小的纪念馆,几次她要我一同去看看,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终究成为我的憾事。
唉,不见菡子已经多年。我有时走过她在泰安路的居所,明知她已不在,但仍旧忍不住朝那所楼房张望。窗户里面什么也望不见,昔日的气息荡然无存。有时候,我会禁不住想念她那些十分珍爱的书,还有被她归纳得整整齐齐的资料袋,都是她的心血啊。她没有后代,不知这些书和资料是否有个妥贴的去处。我心里为她可惜,可又能怎样!
最后一次与菡子阿姨对谈就在这所楼房的跟前,记得她从传达室借来两把椅子,我们就从下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那天的阳光很明亮,让我清清楚楚看到她衣服胸前的汤水污渍,我立即感到很难过。因为我意识到菡子阿姨正在老去,当年飒爽的女兵,再也找不回昔日的英姿。但她的腰板仍然挺直,她的身形仍然高大,她嘴角的温柔笑容舒展开了她脸上不可抵挡的皱纹。
前不久,我看到野外一棵大树,硕大无比的树。它的树干矮矮墩墩,几个人都怀抱不住。它的枝叶茂密覆盖,四围低低垂下。树下一张小小椅子,树外阳光明媚,光线从天际辐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光影,非常美丽。这阳光,令我情不自禁忆起与菡子阿姨的最后一次对谈……
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这株大树是菡子阿姨,也是我远去的亲人。我多么想坐在这张椅上,感受我的亲人,聆听他(她)们的慈爱与庇护。我多么想让这些茂密的枝叶环绕四周,宛如自己坐在亲人中间……
人生永远需要自己奋斗。而故人的精神风貌,是我心中的珍藏,也是我今生永远的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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