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静印象

    初次见她时，她还是某杂志的主编，端坐在一个大而旧的办公桌前，短发、微胖、眼神辣、嗓门大，我有点发憷，硬着头皮坐下来自我介绍。

    她看了看我的作品，马上就对上眼了，端着的架子一下子拿掉了。她说，坐坐坐，请请请。

    不久，我去给她做校对，做小编，她极信任我，拿不准的稿子来听取我的意见，遇到争议的地方，都允许我说了算。那半年，我算是得意得很，她到哪里都会竭力夸赞我。如果你写一篇好作品，她会夸你作品好，如果你没写出好作品，她会夸你漂亮，如果你实在苍白得没有人样，她会自你的温柔处赏识你。

    总之，敏感如我，从没有听到她对人有半点谴责和恶语。

    她并非不看到你的缺失，她喜欢从平常物中找喜庆。

    她并非不懂得你的瑕，她竭力从瑕中挑出瑜。

    她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来衬托你对她的意义。

    真的慈悲是欣赏她之所缺，不嫉妒，真的慈悲是看到你所欠缺，仍呵护你的不自知。真的慈悲，是健康的人感受到病者的痛，不做作，是疾病的人不嫉妒健康的奔跑，满目赏识。

    我以为她有。

    ６年来，我们各自经历了许多事，写了认为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偶尔通通电话，聊一聊各自的写作，生活。

    然后，坐下来，我读她的小说，忍不住有话要说。

    天墨的故事并不复杂。中国三四十年代的大书画家木月文的一幅《秀春图》，在香港拍出280万美元的天价，导致一个叫龙池的小伙子赶紧从大城市回到生养他的天浦小县城，因为他母亲曾跟这位书画家交往甚密。他思忖着母亲一定握有大量的这位书画家的作品，他可是有望大发一笔。与此同时，一位日本侵华日军的后人田中樱子姑娘也来到中国，怀着替叔叔赎罪的心理走进天浦。

    故事从此展开，用龙池的第一人称和田中樱子第二人称两条线同时进行。围绕这幅画的来历、真伪及这幅画几十年来的命运开始大步向前走。作品向前进展的过程中，作者融进了大量的历史知识、对佛学的理解、对世事的洞见，回顾战争带给中国人及天浦人的创伤，以及人在当下物欲纵横的大潮里的各种嘴脸，表面上在写一幅画的命运，然后通过这幅画描摹出当下众生的信仰、价值观和心灵痼疾。

    应该说，这是一部格局很大、有野心的作品，格局本身就是作家的野心和才情。它成功地运用了长篇小说应有的悬疑做架子，结合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交替的叙述角度以及一个女作家对世道人心的洞察和悲悯做底色，画就了一幅“人在路上，人将何往”追索图。

    这部作品里至少有四种极端的人，一心看钱、被物质捆扎身心的龙池；一心替父辈赎罪、不惜牺牲自己的樱子；对中国怀有偏见的新一代日本人山田次郎以及唯利是图、唯钱独尊、虚张声势的菲律宾商人。

    作者选取这四种人来阐释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思考问题，观察生活。我能感觉到她在写作过程中经历的犹疑和困境。作者向来不应该是作品的旁观者，巴别塔的建筑者，都深知这座塔的不可完成性。作者是实在人，她迎难而上，但是世道比她的笔更悲观难忍，更不可琢磨，人心的复杂到了令人费解的地步，这也是她小说里的人物有时失去连贯性的原因。作家有时能和她的人物好好沟通，有时则只能随着人物匆匆向前。

    小说的生硬之处在于，过于关注故事的推进，忽略了停下来对人的内心观望和审视。审视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就是对自我的审视。另外，作者想用一幅画带出一个世界，野心之大，可有力不从心之嫌。如同我们准备了上千种的材料，想做一桌满汉全席，可是我们终究只有一只锅和一只勺，铺开了做满汉全席的架式，却并没有做满汉全席的火候和内功。实为憾事。

    有些路，之所以走得艰难，不在于我们在中途多么疲劳，而是我们知道，我们是不会到达想去的地方。

    去不了想去的地方，仍迈开步子向前，既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品性。不是因为永远活下去才活着，而是因为想在活着时活得漂亮，死的时候少有遗憾才活着，带着这个念头活着，就懂得写作的意义。

    我相信她能步伐更有力，走得更开阔。

    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