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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6月13日 星期三

    回忆与李霁野先生的交往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6月13日   07 版)

        在有限的人生旅程中,我们常常会获得许多人有意无意的援手,这是应当真诚记忆和由衷感激的。在我,一个身处僻地的普通教师,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得到尊敬的李霁野老人(当我初始与先生通信时,他已是耄耋高年了)亲切的帮助,这是我无法忘怀的。后来知道这些帮助耗费了他有限的晚年工作时间,感激之中便平添许多愧疚。

        一

        1985年七八月份的一天,两位朋友几乎是同时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你一定要看看这本书。我接过一看,窄窄小小的册子上印着《给少男少女》几个字。说实在的,书名并没有引起我多么重视,大学毕业工作几年,实在不是什么“少男少女”了。

        回到家里,我是很随便地翻阅,不料一读便不能放手。该书是李霁野先生四十年代给青年学生的几次谈话稿集成,针对青年特点,其中谈人生,谈读书,谈读书与生活的关系,谈至上的艺术——爱,谈对传统“严父慈母”的新估价……内容丰富,态度又异常恳切,加之文字保留了谈话特色,自然朴素又娓娓婉婉,十分引人。

        一口气读完。第二天,我将自己的观感告诉朋友。他们说,你应该写篇介绍文字,让更多青年人都来读并喜爱这本书,以从中获得教益。我不揣浅陋,草成一纸短文。抄出一份寄给《光明日报》主办的《博览群书》杂志。毕后又想,能否让李霁野先生知道青年们对该书的喜爱之情呢?我便又抄出一份,不知天高地厚地直接寄给李先生,并在信中希望能得到一册由他签名的《给少男少女》。

        信寄出没几天,我便接到李先生的回信(这是我接到先生的最早一信,至今还珍存着)。信中说:“《给少男少女》是四十年前的讲稿,听朋友们劝告重印,居然还有人不厌读,我自然高兴……八十老翁不被青年厌弃,自然也是一大安慰。”

        当时,先生手头已没有了这本书,可他将一本自己新近出版的译诗集《妙意曲》题签惠赠给我,并答应从出版社寻找或等重印后,一定惠赠我这册引发了莫大兴趣的小书。不久,我便接到先生设法找到的一本《给少男少女》。

        二

        我的那篇小文,《博览群书》很快发表。样刊收到的同时,见到编辑在附函中也表示了对该书的兴趣。我便马上给李先生寄奉一册杂志,让他知道《给少男少女》确实赢得了许多人真诚的喜爱。

        事有凑巧,不久,我在《光明日报》上见到广告,李先生翻译英国作家吉辛的《四季随笔》一书,由一家省级出版社出版。这部书我在一些老作家的文章中读过介绍,颇为心仪。便赶紧到新华书店寻觅。

        八十年代中期,图书还较为稀缺。几次三番也找不见。当时人还算年轻,对老人的辛勤体会也浅,便又老着面皮致函李霁野先生,希望从译者手里直接获得一本。不几天,先生寄来译本。意外的,书上没有题签。这不是先生的风格。在书中,却夹附有一叠该书的勘误表。表前有一封打印的信:

        寄上《四季随笔》一册,我不在上面题字留念了,因为印错落的字很多,标点符号错得更可笑……原来付印的底本我改过了,又看过一次清样,用了很多时间,完全白费,现在印成这个样子,真令人啼笑皆非。

        翻开一看,外文及标点符号不在内,仅汉字错误就达一百多处。在当时真正触目惊心。李先生是未名社出身,从事出版行业已经半个多世纪,大约没见过此情形。未名社出版的图书,一些收藏家的文章中赞叹不已,那是方方面面的好。而眼下,技术进步了几十年,可一本书印的叫译者无法在上面签名,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翻开此书,照着勘误表一一更正,把好好一本书划得一片狼藉。回头看看,感到实在令人难能原谅,便立即草出一纸短文,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稿子写好后,我寄给在知识界有广泛影响的《光明日报》。不久,文章刊出。我将文章复印一份寄给李先生。先生宽容地表示理解,并建议能对这部书作一点评介,免得因出版错误影响了这部内容甚佳之书的传播。我草出一文,寄往《博览群书》杂志。文章发表后,李先生也很愉快,认为吉辛这位英国作家,在中国总算不太寂寞。

        过了不久,李先生又惠寄一册《四季随笔》。这次上面有他的题签。附函中说经过交涉,出版社修正后又印刷一次;先生还风趣地说,这其中“你有打一拳之功”,这是指《光明日报》发表的那篇文章吧?

        三

        1986年8月,我到烟台参加一个学习班。返程途中,我特意绕道天津,拜访心仪已久的李霁野先生。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我记述了当时的情形:

        的确,是老人了。发须全白了,连眉毛也白了。身着极宽松、软薄的便装,走路缓缓的,但面色很红润,在白的发、须的映衬下,更显得鲜明。面部是极诚恳而和蔼的笑。我一下子将《给少男少女》中那个娓娓谈心的智者与眼前这位老人合为一体;我觉得,读古诗词、笔记小说中那飘逸、洒脱的得道者形象,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

        先生给我到一杯清茶,我忙接过。那一天天气格外好,窗外阳光灿烂,室中也十分明亮。先生的书桌靠在窗户边上,桌面是刚刚放下的笔,书桌边是一堆堆的稿子,先生将手头的一迭推开,谈话便开始了。

        谈话从为我结缘的《给少男少女》开始。我的那篇介绍文章在《博览群书》发表之后,编辑部接到读者来信,要求告诉该书的出版情况。编辑同志又写信向我询问。我将这些告诉了李先生,他也很高兴。他说起这些谈话稿的产生情况:那时候,我年龄不算大,胆子也大,有些问题讲时没有多少框框,放得开,所以讲出来后受到青年人的欢迎。

        他还告诉我一件有关本书的事:一位华侨青年写信给李先生,说是因为失恋便想走绝路,想自杀。在这时,读到了《给少男少女》,从中获得很多启示,最后决定不死了。又坚定信心,身心轻快地生活下去。他在信中对李先生表示感激。先生说到这里,十分愉快。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这本小册子,竟做成这样的好事,真是没有想到。”说完欣慰地笑了。

        看着李先生这么好的面容,健朗的身体,我便说:先生是可以高寿的。李先生笑笑:八十多岁的人,是很难说的。许多老人,看着身体不错,但说不行就不行了。像王力先生,不久前还见过,精神像小伙子一样,可说过去就去了。

        接下来的一席话,叫我有很大触动。先生说:我希望死最好就像英国小说家史蒂文生一样,年龄不大,四十多岁,得脑溢血,一下子就去了。他的成绩却比我大得多、好得多。有些人活着啥事也不能干,仅仅维持生命而已,我不愿意那样。

        那天在李先生家,我还见到台静农先生的字画。李先生与台先生的长久友谊,文坛已传为佳话。这字画是在海天相隔数十年后,台先生辗转从台岛寄来的。字幅书的是李先生的旧体诗,几枝清寒的梅花图上,题着宋人的诗句:

        “孤灯竹屋寒霜夜,  梦到梅花即见君。”

        这内中,除去表现出他与李先生的深厚友谊,同时渗透了台先生思念故土的绵长情绪。

        由台静农又谈到鲁迅。当时有人写文章攻击鲁迅,李先生认为,这种文风是很不好的。这种人大概以为,攻击大人物可以出风头……李先生不顾八十多岁高龄,还奋力撰文加以驳斥。

        因我从汉中而来,李先生问起当地情况,并说当地的留侯祠是个很好的地方。我有些惊异。留侯祠当地俗称张良庙,是相传汉名相张良的隐居地。此地环境幽美,十分雅净,不知李先生怎么知道此地?原来当年李先生抗日战争中入川、出川,均在此逗留,出川时还在此住过几天,留下极好的印象……

        当天还谈了许多,我因是中途转车,是空着手去的,李先生盛情留饭,我以小辈的不避深浅,又坐上饭桌……前前后后打扰先生两三个小时,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我才赶紧打住,结束了这冒昧的造访。

        先生送出房门,又要送出大门。几番都退却不过。出了大门,先生说:今天很高兴的。对着恳挚的老人,我颇激动,捧起先生温热的手,道一声珍重便赶紧离开。

        匆匆走了几十步,就要拐道口了,我忍不住又回过头,呵——李先生仍站在那里,手轻轻地扬起;阳光照着雪白的须发,映着充满笑意的红颜,为眼前慈祥的哲人敷一层彩色。我终于控制不住,眼眶霎时充盈了泪水……

        四

        从天津返汉中后,我有颇多的感触,便不揣浅陋,草出一篇短文记述访问李先生的情形。文章写好后,想请李先生看看,便又冒昧寄了过去。

        不久,李先生将稿子挂号寄回。我打开一看,见到上面有先生颇费心力地修改。修改的部分,除去一些史实的订正(如台静农先生题诗的句子,就是李先生订正时录入的),字眼的调整,大部分,如李先生附信中所说:“我删去些过誉之词……”其中,“知道他是鲁迅先生的一位朋友,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和作家”这样的句子也被先生全数划掉;甚至评述《给少男少女》时说“其中涉及范围很广……叫人不忍释手”等也被划去……在李先生,真诚谦逊的态度一目了然,在我自己,也体会到应如何为人为文的朴素风格。这一点我至今仍然受用着。

        1989年时,汉中当地有一家报纸约稿,要求写一点文化名人在汉中的情况。我记起李先生时曾告诉我路过汉中留坝张良庙(留侯祠)时,写有诗作;后来见到此地照片时,勾起旧情,亦有诗作怀念,便驰函向先生求助。

        过了没几天,先生寄来了两首诗作,是1984年意外见到留侯祠照片时所作。其中一首这样描述当地的风景:

        翠柏苍松发嫩枝,庭前芳草露犹湿。

        双双燕子低空舞,鱼戏荷间水满池。

        诗的后面有一附记,其中又录入了先生1946年4月出川时途经该地时所作一诗。这样算来,就是三首了。我写了一篇短文介绍,将这诗及附记一并发表,引起了当地一些文史研究家的关注。留侯祠管理部门将诗收入了他们的介绍书刊里,还有书法家准备勒碑以为存念。

        五

        我与李霁野先生结识,出于偶然。但是,我从中却获得了很大的收益。读李先生的文章,包括译文,译诗,以及诗歌讲解,确实丰富了我的多方知识。《给少男少女》、《四季随笔》、《唐人绝句启蒙》……有着大量东西方文化的知识和体会,经过细致阅读,我在这方面较为充实起来;在写这些书的评介文章时,也使我的文字运用能力得到提高;尤其一些文章得到李先生的修改,从中更体会到朴素、自然运用语言为文章首先的要义……倘若我今天文字能运用得较为自然,那实实在在有受到李先生教益的缘由。

        最后,我还想说,除去这些较为具体的影响之外,李先生的许多作为,给我人生路途许多的指引。说实在的,当初与李先生通信时,是颇为怯生生的,但他每每有函必复,且细致、恳挚的笔触,使我感受到应有的人生态度。在通信中,先生常常用一个词,说自己“颇顽健”,说自己“仍在工作”,当时体会还不大深,如今年岁渐长,精力常不济,这时想到以上语言和作为出自一位年高耄耋老人,感佩之余更不由获得许多精神振作的力量。

        与李霁野先生接触,正是我生命中的特别时期。我从先生作品及人格中汲取的营养,是非常宝贵又丰富的,这一点在以后的岁月中愈来愈突显。这样一位有成就的作家,翻译家,在我心中,是亲切可触可感的生动形象。在先生去世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仍无力去评价他多方的成就,只能从与之接近中获得的琐细印象谈起,希望能略略反映先生人生态度及品格的一个侧面。在我心中,李霁野先生是永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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