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这是屈原所作《楚辞·九章·渉江》开头的两句。
五十多年前,我上高三时语文课本选有《渉江》。课本注释这两句诗说:“我从小就爱好这种奇特的服装,(现在)年纪虽然老了,这种爱好还是没有减低”,“佩着长长的宝剑,戴着高高的帽子。”又特别注明:“切云,帽子名。崔嵬,形容高。”老师讲解说:“屈原戴着高高的帽子,直上青天,与云彩相摩。”当时我对老师的讲解提出了质疑:“屈原戴的帽子再高,怎么可能直上青天,与云彩相摩呢?”老师说:“切云,就是摩云。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说:“夸张作为修辞手段是为启发读者的想像力,但夸张也要适当,得让人能接受,夸张到不让人接受的地步,夸张还起作用吗?”老师似乎说服不了我,就告诉我,闻一多先生就是这样解释的。尽管老师搬出国学大师闻一多,但我的怀疑依然存在。我在以后几十年的读书生活中比较留心历代学者对“切云”的解释。
就我所见,古今学者对“切云”的解释有三种:
第一种解释最早见于东汉文学家王逸的《楚辞章句》:“戴崔嵬之冠,其高切青云也。”《楚辞章句》是现存《楚辞》最早的完整注本。王逸,字叔师,是故楚地的南郡宜城(今属湖北)人,熟悉楚方言,所以后世学者对《楚辞章句》颇为重视。此书在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另有明隆庆辛未翻宋本。王逸的说法得到后代众多学者的赞同。例如明汪瑗《楚辞集解》说:“切云,王逸曰:‘其高切青云也。’是矣。盖甚言其冠之高,可以上切云耳。五臣曰:‘切云,冠名。’朱子亦曰:‘当时高冠名。’非是。后世有名切云冠者,自是仿屈子之言而取义耳。”闻一多《楚辞校补》:“崔嵬,高貌。切云犹摩云。冠曰切云,正状其高。”谭介甫《屈赋新编》说:“王注:‘崔嵬,高貌也。’切云,犹言摩云,状其高耸,故曰崔嵬。”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说:“切云:冠名。切,近。切云,挨着云。”王泗原《楚辞校释》说:“冠高切云,因以为名。”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合著的《屈原集校注》引用闻一多的解释,又按王逸注,结论“闻说是”。张炜《楚辞笔记》说:“切云,高冠名,取高摩青云的意思。一说形容冠很高,夸张上触云霄。”这里所引的几家对“切云”的解释,虽说在是否为冠名上存在分歧,但是在取义上是一致的,都是从王逸那儿来的。
第二种解释是“冠切云”应作“冠青云”。刘师培《楚辞考异》说:“据注文,似正文当作冠青云。《九叹》冠浮云之峨峨,注云冠切浮云。正文无切字,此其比也。”姜亮夫《屈原赋今译》说:“切云,从《御览》《书钞》等应作青云。”
第三种解释见于清胡文英《屈骚指掌》:“切云,绣云于冠也。”
以上这三种解释,以第一种解释为绝对的主流意见。然而对于这种绝对主流的意见,我总是感到难以接受。
现代考古学的发展,为我们重新认识古代文化开辟了一条新途径。以往人们通过钻研文献去认识古代文化,难免因误读误解使古代文化变形。文物和遗迹的发现,让我们直接面对古代文化,这就为纠正对古代文化认识的变形提供了可能。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考古人员在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有重大发现。在考古人员的呼唤下,沉睡了三千多年的古蜀文明,带着1700多件艺术珍品,苏醒了。这消息犹如拔地而起的旋风,席卷海内外,令中外学术界震惊。从那时起,笔者注意浏览有关三星堆文明的资料,近年又参观了三星堆博物馆,亲眼目睹古蜀文明的艺术珍品。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立人像最令我激动。青铜立人像站在铜方座上,人像高172厘米,冠高10厘米,座高80厘米,人像连方座通高262厘米,重180多公斤。青铜立人头戴高筒五齿莲花冠,上面刻着云雷纹、回形纹。面部特征是浓眉、大眼、直鼻、方颐、巨耳,表情肃穆,脑后拖着一条长辫。躯体修长,身着三层薄薄的衣裳,最里面一层长到小腿,窄长袖,鸡心领,袖子长度一直到手腕,肘间露出繁复的花纹。第二层长到膝盖,领口阔大,袖子窄长,背后开叉,似燕尾服。最外面一层为绣花马褂,长到肚脐以下,背部和前身右侧刻有龙形图案,长襟上饰有起伏有致的多种花纹。研究者认为,花冠和三层绣花衣裳,精美华丽,是用蜀锦和蜀绣制成,像是王服。我久久地注视着青铜立人头戴的高筒花冠,忽然领悟到:眼前的高筒花冠就是屈原所谓的“切云冠”。
甲骨、金文中不见“切”字。小篆“切”字,从刀、七声。本义作“刌”解,见许慎《说文解字》,意思是割断,故从刀,又以“七”字,古文作“十”,象被割断之形,为“切”字初文。秦篆“七”字竖笔始有弯,借为数字六七之七,久假不归,后遂增刀作切,承其本义。《广雅·释诂》云:“切,割也。”又《汉书·贡禹传》颜师古注云:“切,刻也。”引申为雕刻。《论衡·量知》:“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古人以治骨为切,即其证。《淮南子·俶真训》:“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高诱注:“切,摩也。”《广韵·屑韵》:“切,近也﹔迫也。”这也是切的引伸义。从眼前青铜立人头戴的高筒花冠看,“切云”不在于状冠高直耸入云,而在于说冠以云纹为装饰。《玉篇》《书钞》《御览》等诸书并引作“冠青云”,似可为旁证。做冠的材质不同,有的可雕刻,有的可刺绣。青铜立人的花冠用蜀锦和蜀绣制成,《屈骚指掌》胡文英注“切云,绣云于冠也”,当为正解。
或许有人会问:楚国切云冠,为何会现身于蜀地呢?笔者以为,这正是楚文化与蜀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蜀僻处中国西南,山高水长,自古盛称蜀道之难,但其四面皆有水陆交通线与外界联系。“蜀”之名始见于殷墟卜辞。甲骨学家唐兰、陈梦家两位先生都认为蜀在中国西南部。《尚书·牧誓》记载蜀师随武王伐纣,此事证明殷周时巴蜀并不闭塞。《史记·楚世家》记载:第一代楚君鬻熊殷末周初“事文王,蚤卒”。周成王“举文、武勤劳之后嗣”,封鬻熊的重孙子熊绎“于楚蛮”,“居丹阳”。一般认为这是楚国建立的开始。关于丹阳的地望,学术界有三种说法:一是“丹淅说”, 即在靠近鄂西北的河南淅川县境内丹水与淅水交会处﹔二是“秭归说”﹔三是“枝江说”。有学者认为,丹阳先在“丹淅之会”,后迁到秭归,再迁到枝江,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总之,楚国建立初期在今鄂西江北地区。楚与蜀通过长江水道和沿江山上的栈道可以交流。《史记·楚世家》说:“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拒之。”楚肃王四年,即公元前377年。兹方,在今湖北松滋﹔扞关,在今湖北宜昌西面,两个地方都在长江边上。这说明长江水道和沿江栈道是蜀与楚的交通要道。《史记·西南夷列传》说“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苖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1965年,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战国嵌错赏功宴乐铜壶。铜壶以肩、耳为标志,分成两面,两面对称,每面有三层图画。第三层左边是攻防图,图上描绘双方陆上攻防交战的场面﹔右边是水战图,图上描绘双方划船在江上作战的场面。它们可以为我们想像蜀楚战争的情景提供一些依据。从春秋到战国,楚国逐渐崛起。楚最强盛时,正如《淮南子·兵略训》所说:“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邳……支地计众,中分天下。”所以,切云冠现身蜀地,实在不足为奇。
关于青铜立人像的身份,研究者普遍认为,他可能是古蜀国君兼祭司,肩负着政权和神权的双重责任。从造型看,他像是正在主持祭祀。那么,青铜立人的穿装打扮应当是合乎礼制的标准服装,即法服。法服包括冠袍带履。钱玉趾《三星堆青铜立人像考》就指出:“青铜立人像头上有冠,这冠应当是法帽。”这就又引出一个问题:既然切云冠是法服,屈原为什么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奇服”当作何解释?
王逸《楚辞章句》说:“奇,异也。”后世学者多从其说。如谭介甫《屈赋新编》就直接引用王注﹔王泗原《楚辞校释》引王注后,发挥说:“异于凡众。服装实表德行。”姜亮夫《屈原赋今译》将“余幼好此奇服兮”译为“我自小就喜欢这种奇异的服装”。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合著的《屈原集校注》说:“奇服,异于世人的服饰。以喻志行高洁,与众不同。”我上高三时的语文课本对“奇服”的解释是“奇特的服装”。这类解释是“奇服”字面的意思,很肤浅,跟“比喻志行高洁”,联系不起来。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说:“世无服先王之法服者,吾独服之,则法服即奇服矣。”《屈原集校注》援引了黃文焕的解释,却认为“其说牵强”。其实,黄说可取,只是过于简略,令人费解。屈原在本章中还讲道:“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意思是:举世混浊,没有人理解我,而我依然在认准的道路上奋力奔驰,绝不回顾。在屈原看来,战国后期的楚国一片溷浊。所谓“溷浊”,是说世道浇薄,人心不古,礼崩乐坏。而屈原却热肠古道,不从俗流。《孝经·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唐玄宗注:“先王制五服,各有等差,言卿大夫遵守礼法,不敢僭上偪下。”屈原守古道,服法服,可在世俗眼里,这“法服”被视为“奇服”,加以嘲讽。面对世俗的嘲讽,屈原我行我素,不改初衷,从而表现出他的“志行高洁”。我以为,这才是屈子终生好奇服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