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文
我见到冷冰川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高大、厚实、诚恳、木讷,眼帘在镜片后微微低垂,似乎想掩藏起温柔的眼神。他说他出国前很瘦。在欧洲游学的十多年,冰川每天以举哑铃的方式排解压力和寂寞,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练成了一条一米八八的大汉。粗壮的骨骼、虬结的肌群,让人立刻感觉到孤独的力量。
我见到冷冰川的作品时,他的作品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格局,一个黑白墨刻系列,另一个是布面综合材料系列,亦繁亦简,亦中亦西。我以为两个系列一脉相承,两面一体。一个指向内,更像是艺术家夜深人不静的喁喁细语;另一个指向外,与艺术家的情怀与抱负紧密相关。但是无论哪个系列乍看之下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异域感。这个“异域”,无法在地理、文化、时间的概念上方便地标出,但若干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细节提醒着它的存在。我们可以猜想这种异域感来自艺术家现实生活的自我屏蔽,来自艺术家对白日梦的耽溺,抑或是命运使然?这是一个潮流之外较为独立的艺术生态。冷冰川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形式感,同时他又十分不拘形式。艺术家本身已成了一个文化的大熔炉,中西古今共冶一炉,不分内外彼此。而动起手来,他只挑最天然、最顺手、最得力的,这是本能,也是身处“异域”的自由。黑白墨刻系列刀痕是凹下去的,而布面综合材料近观如同浅浮雕一般,是凸出来的,借用篆刻的名词,前者可叫作“阴文”,后者则为“阳文”。“阴阳“两个系列构成冷冰川的艺术世界。
而南通和巴塞罗那这两座城市也构成了冷冰川日常生活的“阴阳”两界。一个地处江苏东南部,据江海之会,扼南北之喉,是近代中国得风气之先的城市之一;另一个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东北部,濒临地中海,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首府。毕加索、高迪、米罗、达利等等大师的传奇早已成为巴塞罗那的一部分。冷冰川挈妇将雏像候鸟一族每年在两地往来穿梭。对艺术家来说,两地各有倚重,又互为参照,这是他已经习惯的生活。而两座饶富性格的城市一定以它们各自的水土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候鸟的生活方式也最终会折射在作品中成为某种近似风格的东西。
冰川一直崇尚素朴、轻盈、诗意,这样更突显出肉身的沉重。想象那样庞大的身躯每天伏在桌上,凝神屏气,握住一把小得不成比例的美工刀一笔一笔地刻划,细密的线条如同裸露在空气中的神经末梢。吟风弄月,雕刻时光,不亦乐乎。感觉冰川刻女体时总是小心翼翼、恭敬有礼的,而刻围绕着女人的植物时内心的跌宕起伏便显露无遗。疯长的植物加强了梦魇的氛围。他总是让女人美丽地睡去,而让花花草草去倾诉。冰川从不打底稿,强调一次性,一刀不慎,全盘报废。一幅画通常需要十数天的时间,这样的创作,是工作,也是修行。艺术家自己说得好,这是一种“深入的表达”。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初学绘画开始,冷冰川就在实践、研究这种后来被称作“墨刻”的艺术形式,当时他刚高中毕业,情窦未开,进入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做学徒。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不善言谈的年轻人变成了仍然不善言谈的中年人。说冷冰川是用刀来说话的,实在恰如其分。
冰川的黑白墨刻系列常常被当作版画,尤其作为书籍插图传播的时候。黑白的妙处让人马上联想到比亚兹莱。但比亚兹莱是黑暗中的花朵,而冰川是正午阳光下的小草。我以为称之为版画未尝不可,除了木刻版画,本来也有纸刻版画一类存在。冰川采用的材料是固定的,一种德国产的白色卡纸,据说质量很好,光洁平整。具体的工艺流程是:先在这种卡纸上平涂上中国产的墨,可能不是一次完成,反复涂几次直到卡纸上的墨底黑色均匀,如同完全彻底的黑夜,如同创世初的天地。等墨干透以后,冰川就可以在上面开始工作了。每当艺术家刻下第一条线,剔去表面的薄墨,露出内里纯正的白,整个画面便有了第一束光。这是创作中一个神性的时刻,神说要有光,就有光。神看光是好的,他就把光暗分开。黑白之道也就是明暗之术。纸的阻力迥然不同于木头,对冰川这样一个痴迷于内心世界的刀客来说,正好可以发展他绵密的刀法。在版画作品中少见这样凌厉又优雅的线条,追本溯源,你会想到波斯细密画乃至宋元工笔画。但是冷冰川的线条细密却不柔软,是刚性的。刀锋追逐着最隐秘的情绪,每一刀都暗藏杀机。因为纸版不便重复印刷,所以冰川的版画作品每幅只有一件,尤为珍贵。我以为纸的质地与美的脆弱本质更为相应。
就冰川纸上黑白系列的工艺手段而言,我觉得也接近于中国传统的剪纸。这样解读也许可以让我们对这位神秘刀客备感亲切。剪纸是中国最古老的民间艺术,创作的时候有用剪刀,也有用刻刀的。用来剪纸的刻刀有斜尖和圆顶的两种,大多是艺人自己用手术刀片打磨而成,比冰川那把讲究许多。剪纸大家可以随心所欲把整个天上人间塞进二维空间中,不讲透视,却又暗合内心的秩序。冰川的黑白系列有某种同样自由的气息在,当然他讲透视,而且也喜欢在景深上做文章。我知道南通的剪纸是非常有名的,以秀丽玲珑见长。如果以剪纸漫长的历史为参照,冷冰川的黑白刻纸系列则真正做到了化腐朽为神奇,他让一种最古老最民间的艺术形式获得了新的可能。
指出冷冰川黑白艺术与民间剪纸的渊源可能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测。但是冰川今天的艺术成就得益于早年在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学艺的经历应该是不争的事实。研究所当年一定聚集了很多优秀的民间工艺大家,在一个文化浩劫刚刚结束的年代,有机会接触到真实的传承是十分幸运的。据说冰川还学会了刺绣和扎染。在布面综合材料的创作中,画布底色的准备冰川就颇费周折。他将画布用茶水浸染,晾干,然后打磨,磨到只剩下一层淡淡的茶色,然后再染,再磨,一遍一遍,直到积染到冰川所要求的浑厚质地,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必须如此,如同一种庄重的仪式。这样的创作方法,对冰川来说再自然不过。对材料和工艺的敏感和把握,使冰川区别于很多同龄艺术家。布面综合材料系列是艺术家回归和重新发现中国绘画传统的努力,他用非常当代的手段,回到源头,为我们营造出现代人早已生疏的东方意境。和那些画贯中西的前辈大师们一样,冰川也执着地行走在寻找真正中国绘画精神的道路上。他的方式更个人化,更贴己。冷冰川的艺术有根有基,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可以走得更远。异域刀客留给大家的应该是飘逸的背影。
(《冷冰川画集》,台北大未来林舍画廊出版,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