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淘)书、藏书、读书、治学,是读书人的一条人生链条,大多数人未能脱这条轨迹。70多年前,我读书刚刚起步,对聚书非常贪婪,整天逛书摊、遛书店,偶尔找到一本喜爱的书真是欣喜若狂,若有长辈送部书,更是感激莫名,渐渐就积累了一些藏书。虽然也从读书中知道“子孙宝之”和“得者宝之”两种对待藏书的心态,而颇心许’得者宝之”,但始终没有想过自己所聚之书,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我30岁时,藏书已有数千册,大半是线装书。藏书的策略是只聚不散。一直以翻读这些书为乐,从未想到散书,而是以更大的热情继续淘书、藏书。不论内容、书品,只要自己喜欢有用,就搜集来充实书架。书架不满就填书,书放不下就添书架。增加书架和填充藏书总是循环不已。没有几年,便迅速聚到万余册。
我钟情于线装书,如五洲同文本一面墙的廿四史以及清人诗丈集、笔记、年谱等等,怡然自得地陶醉于书城。我何曾想到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史无前例的“文革’之火,竟然烧到我的头上。我绝大部分线装书被充公,或被趁火打劫的勇士门顺手牵羊地揽入私囊,或就地架火焚烧,我遭受到第一次散书之痛的劫难。特别是在自己家门口焚烧一匣匣二十四史,他们砸碎樟木匣,架起火堆,把匣内的史书,接二连三地倒在火堆上,烧书发出的咝咝声,让我产生一种煮豆燃箕的哀痛,像在一片片地撕裂着我的心肺。我在勇士们的斥令下,只能笔管条直地站在火堆前,接受辱骂(批判),无奈而痛心地等待这群丧失人性的人离去,才从灰烬中抢出劫余的残本散页。
经过这一劫难,我除了一些平装书和近百册烬余的线装书外,所藏已荡然无几。我曾为之心痛不已,但逐渐自我解脱,认为这是社会动荡的必然结局,哪朝哪代,都有过这类厄难,但这不是亲手散书,是一种被动的无奈,是一种被凌辱的痛楚,痛定思痛,反而激发我对淘书、藏书更浓的兴趣。“文革”过后,我又重整旗鼓再建藏书。当时,一方面社会上流散的图书量大,便于淘书,可谓网网不空;另一方面许多旧雨新知多投入著述,赠书日多。没过几年,我的藏书又恢复旧观,几间住房,都堆置了书。我还因此在天津评选藏书家活动中获荣誉奖。
10来年前,我已超过80岁,不免考虑身后的问题,想到这些藏书的去处。晚辈既不从事同一专业,可留的书不多,与其占据空间,不如早作安排。我也想到藏书聚散的道理,我同意藏书“聚久必散”的规律,但也想为书谋得个好的安身立命之所。2007年2月,我终于决心向家乡散书,得到地方政府的欢迎和支持。他们建立了“来新夏著述专藏馆”和“方志馆”,我还支持绍兴一农民创办“民众读书室”,一共捐赠了万余册图书。我特为我的散书写过一篇题为《藏书的聚散》短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豪言壮语了一番,胪述历代藏散故事,并在文末写了如下一段话:“我仅留下我尚需阅读与参考者外,先后捐赠了藏书的大部分。如此这般,实现了不散之散的心愿,为自己钟爱一生的聚书,找到稳定的去处……”
当时心情是激动的,”不亦善乎”的感情亦是真实的,“聚终有散”的理念一直是坚定的,对藏书做这样的安置也是妥善的。以后又继续捐赠了一些书,心情也很平静。但是过了一年多,由于若干尚需查阅和翻检的书被捐掉而感到不便时,就有一丝悔意,埋怨自己的草率。
时隔数年,我的散书心情已逐渐淡定,不意又起波澜。今年年初,天津图书馆新馆建成,我的一位熟友、馆内的中层领导李国庆君为我辟一“来新夏书房”,并来舍征书。他希望将我留存的藏书移置该馆。这阵突如其来的寒风,陡地吹紧我的心头。我有点猝不及防,没有立即允诺。又感到有悖于自己“聚终有散”的理念,不能完全拒绝,于是折中地答应选捐部分。这次散书比前次障碍较大,囚为留存的书,有的是朋友签名本,有的是难以断定何时要用,有的是与我共经’文革”灾难的残留本。拿起放下,好像是要把自家子弟驱赶出家门那样的痛惜。我实在下不去手,只好委托妻子焦静宜办理,规定了三不捐,一是朋友的签名本,二是近几年尚需不时翻检的工具书和专业书,三是枕边的消闲书。一切由静宜决定,我则置身事外,不加闻问。经过几天辛劳,终于选出千余册图书,分装十余纸箱。在等待来取的日子里,我不时翻翻看看这些将离别的藏书,十分眷恋。在受授方取走时,我像送别子女远行那样,依依不舍地难过了好几天。散书虽感痛楚,但散书的承诺,不会改变。余剩的藏书,身后如何处理,家人会依照我的嘱托,实现我“不散之散”的愿望。这一点可请世人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