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研一体,学术立社,此则人民教育出版社作为具有出版资质的国家级课程教材研究单位坚守60多年之信念。2010年12月,人教社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百年教科书整理与研究”终获批准(课题批准号:10&ZD095),数百名编辑人员与国内相关高校、科研院所的学者共预其事。廓清百年教科书发展之轨迹,探寻近代以来吾国中小学课程、教材演变之规律,功在当下,利泽久远。自2012年2月始,本报将次第选录课题研究者之学术随笔,以飨读者。
从“世界之化学”到“我国之化学”
近代科学教育家王季烈在《共和国教科书 化学》(商务印书馆1913年出版)一书的序言中认为:“化学之输入我国,五十年于兹,教科书之编辑,十年于兹”。由此可以推断近代化学理论应于19世纪60年代开始传入我国。而作为学校教学使用的化学教科书,直到1904年清政府颁布我国近代第一个新式学制“癸卯学制”后,才得以出现。
190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最新中学教科书 化学》应该是我国最早的化学教科书,在当时影响较大。但这部教科书基本上全部译自美国的《Steel’s Popular Chemistry》。译者谢洪赉在译例中感叹道“教授实学,中国事方发轫”。同时代的其他化学教科书,也大多译自日本。翻译外国的化学教材可以满足一时之需,但毕竟不是为国人量体定制,书中所列举的矿物产地、物质制备方法、化工生产实例皆出自国外,与我国国情大不相符,学生教师常感茫然。一些有识之士很早就意识到其中的弊端,在汉译本吉田彦六的《化学新教科书》中,译者杜亚泉等人将学问分为“世界公有之学”和“一国独有之学”,认为将学问以本国文字、本国材料、本国产品等记载、验证并发展后,方能形成本国之学。而当时的化学,正如钱锺书先生所形容,统统从外国灌输进来,洋气扑鼻,既无国人之贡献,也无国情之描述,显然“仍为世界之化学,而非我国之化学”。
这种情况很快便有了改观的迹象。1907年,科学仪器馆出版了日人池田菊苗的《近世化学教科书》,译者虞和寅在序言中明确表示:“是书大体,悉循原本。间有不合于吾国者,略为增补窜改。”改编之后的教科书,增加了一些有关中国国情的内容。如在介绍“金”时:“我邦现今著名者,为漠河之金沙矿,其他如满洲、甘肃、四川等处,产之亦多”;讲述“铁”时:“我邦产铁之处虽多,然制铁之业,犹在初程,可深憾也”;讲述硅的化合物及制品时,描述了我国特产的景泰蓝的制法。进入民国之后,国人自编化学教科书渐渐成为主流,一批受过良好西学训练的著名学者如杜亚泉、郑贞文、柳大纲、张江树等人都参与了中学化学教科书的编写。
富有中国味道的化学教科书
随着化学科学的发展和时代进步,在国人自编的化学教科书中大量出现了联系生活和生产实际的知识。王箴在《更新高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的编著大意中写道:“本书对于化学与国防、工业、农业、医药、卫生、家庭等之关系在相当围范内皆竭力阐明。”这些与现实世界相关的经验和例子,大多采自国人们熟悉的生产生活,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味道。
譬如《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讲述动物胶时说:“中国做胶,由来已久,牛皮胶用于制墨,鹿角胶和驴皮胶,药中用之。”介绍食物的营养时,指出“一般中国人的膳食中,糖类和脂肪,供给尚有余,蛋白质似嫌太少,此外维生素亦时有缺乏现象”,并且认为“食物的市价,并不照他们的荣养(现作“营养”,作者注)价值来定”,“白米白面,不若粗米粗面的养人,而白的则常贵。我们购买食物时,假使能于这点稍稍留意,食物的费用当可节省不少”。而在讲述“蛋白质”一节时,提到大豆中的植物蛋白,特别描述了中国的特产食品——“豆腐”的制作方法,并说“这是我国传沿已久的制豆腐方法”“豆腐是最廉而最滋养的食料,很有化学上的价值”。
民国时期的化学教科书在介绍化学元素的分布时,对于重要的矿产如煤、铁、食盐等,因其与生产、生活关系密切,各教科书都介绍得比较详细,有的甚至以整页的篇幅介绍我国海盐、井盐、池盐、岩盐的产地。其他矿产如金、银、铜、汞、锌、锡、铅等在国内的分布,介绍得都远较清末课本详细。教科书对于我国蕴藏较多的锑、钨等矿藏给予了特别关注。闵世型在《初中新化学》中指出“我国久以产锑闻名于世,其产额占全世界总额百分之八十以上,以湖南为最著”。辽阔国土上,有如此丰富的宝藏,无疑将会激发学生们的民族自豪感。
实学教育,意在富国
面对“积贫”“积弱”的危难国势,“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是旧中国很多有识之士和知识分子的理想。由于化学是在现代工农业中运用广泛的“实学”,因此也常常成为“实业教育”的重要平台。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我国的民族工矿业有了一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自己的化工企业进入了教科书编者的视野。《更新高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中所选择的矿藏分布、化工生产绝大多数均为我国的实例。《初中新化学》在叙述碳酸钠的制法时特意指出:永利化学工业公司“规模宏大,为亚洲唯一的大制碱厂”。充分介绍了我国民族工业发展的成就,以增强学生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可贵的是,编者们也清醒意识到当时民族工业的不足和缺陷,以及与世界发达国家间的巨大差距。在教科书中,他们并不讳言国家的落后,希望学生对国情有一个客观、清醒的认识。如《更新高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在介绍锑时,“我国之锑矿号称世界第一……欧战时矿业甚盛,近因需要减少,日趋衰落”“倘不致力于新化合物之制造,及新用途之发明,则其前途殊难抱乐观也”;讲到煤时,说我国“每年产量约为二千万米吨,与英、美等国比较相差远甚”,而“欧美各国之大都市多设煤气厂,我国仅上海有之”;叙述制瓷时,认为“外国利用机器,出品精速。我国则仍多用手工,出品劣迟,急须改良”。《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在讲述炼铁所需焦煤时指出“我国可以炼焦的煤,江西河南山东都有,可是都未曾好好的制造。因为未曾详细研究,所以制不出好货来,反用外国的焦煤炼铁”。
在旧中国整体落后的教育状况下(1949年全国每一万人中仅有中学生23人,大学生2人,落后当时的英美一百多年),接受完中学教育的学生大都将会直接进入社会,从事生产。中学化学教育代行了一部分职业教育的职能。比如,韦镜权、柳大纲在《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中介绍了几十种化学工业生产的流程和装置,远远多于今天的初中化学教材,事实上也难以被学生们真正掌握。这看起来有些拔苗助长,但也确实是当时教育工作者们的“无奈之举”,可以看作是国势内忧外患之下,知识分子迫切希望尽快改变祖国落后现状在化学教科书中的折射。
“国防问题以化学问题为主要”
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被列强蹂躏、欺凌的屈辱历史。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着强烈的民族危机意识。化学教科书中,“国防”是编写者们普遍涉及的内容。王箴在《更新高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国防问题以化学问题为主要,国防工业以化学工业为基本。故世界列强无不竭力提倡化学教育与发展化学工业。吾国欲谋富强,应急起效法而努力前进。”有的教科书在讲授元素化合物知识时,也会不由自主地进行阐发、引申。如《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 化学》在讲授“铁”时会有这样的惊人之语:“民族的文明程度,可由用铁的多少,表示出来,国家的强弱也可依据制铁的量来估定”,在讲“硝酸”时则有“硝酸是有机化学工业的基本原料,有机化学工业不发达,国防是没有基础的”,而对于战略矿产资源被野心国家霸占、豪夺,深感痛心忧虑:“汉冶萍公司的铁沙和铣铁,早已断送给日本人,我国的新式炼铁业,既不能供给国家的需要,旧法炼铁业,又被洋商打到,这是国防上一个很严重的大问题”。《初中新化学》的编者则沉痛地指出:“我国产铁丰富……惜未能开采利用,反引起野心国家的垂涎。此系国家命脉,实非浅鲜!”
“九·一八”事变后,日寇日益猖獗,化学教科书更是直接编入了“国防化学”,以使民众提高警惕,配合抗日。赵廷炳的《初中化学教本》在序中提到“酌加国防化学之常识,以适应‘九·一八’以来时代的需要”。该书“国防化学”一章,编入了毒气、纵火剂和烟雾剂、防毒消毒和消防等内容,附录中还编入了主要化学战剂和中毒症状表,以及常用防毒药品、消毒器材和消毒方法表。与该书配套的《初中化学实验》则编入了防毒口罩的做法,极具战时实用价值。赵廷炳在书中指出:“因现在国难时期,著者本‘十年教训’之意,特地搜集此种教材,以备将来实行毒气战争时,真正供后方民众防毒之用,不徒作化学实验已焉。”其备战目的非常明确。
近代中国,提倡爱国主义、挽救民族危亡始终是社会思潮的主流,也是学校教科书无法绕开的主题。虽然不能如国文、历史、地理等教科书那样直接地表达,但化学教科书也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振作民族的自豪与尊严,对危如累卵的国势尽力地警醒之、疾呼之、引导之。这就使得本应平实朴素的科学教科书的文字中,常能见到编写者们的振聋发聩之语,忧国之情跃然纸上,至今批览仍能令人扼腕感愤不已。
“中国百年教科书整理与研究”学术随笔
人民教育出版社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6
(课题批号:10&ZD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