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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3月21日 星期三

    龙-璜-虹

    ——天人合一神话与中华认同之根

    叶舒宪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3月21日   05 版)
    长沙砂子塘1号墓出土木棺漆画玉璜天虎升天图

        华夏认同之根,早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五六千年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就已萌生,体现为龙-璜-虹的三位一体神话想象。怎样在无文字的史前时代探寻神话观的存在呢?让我们称为“第四重证据”的考古实物和图像,担当物的叙事和图像叙事的任务,从而使无文字材料的神话学研究成为可能。

        天人合一神话是文明起源期的重要精神遗产。华夏认同之根,早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五六千年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就已萌生,体现为龙-璜-虹的三位一体神话想象。国人所熟知的“真龙天子”观念和“龙的传人”观念,都是在秦汉帝国时代以后,相继建构出来的龙图腾新神话-意识形态。辨析新老神话观的关键在于研究理念的变革和方法的推陈出新。让神话学与考古学的知识互动、视界融合,对中华文明起源研究带来新的理论认识功效:

        其一,文明起源研究可从双向打通的视界来进行:以文字为代表的文明传统为小传统,前文字的传统为大传统。这样的二分法有助于清醒地看到文字符号出现后被割裂的神话历史大传统的存在,将神话-文学研究的目光引向无文字时代的历史纵深处。通过大传统的神话想象规则的分析归纳,找出华夏认同的根源,即超越方国和史前地域文化共同体的广泛公认的神话观念,确定其发生的相对年代。

        其二,重新解读小传统的文字记录之神话,给诸多孤立的文学母题找出来自史前大传统的神话相关性,重新恢复各母题间彼此联系。这样就能够相对地重构出先民们神话式感知-思维的世界观,其认识效果在于:后人在文字小传统中失去参照和无法解释的东西,通过恢复大传统的文化参照系,可以得到有效的再认识和再理解。

        怎样在无文字的史前时代探寻神话观的存在呢?让我们称为“第四重证据”的考古实物和图像,担当物的叙事和图像叙事的任务,从而使无文字材料的神话学研究成为可能。在国际上,从马丁·尼尔森《希腊神话的迈锡尼起源》(1972),到南诺·马瑞那托斯(Nanno Marinatos)新著《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2010),神话学与考古学互动融合的尝试已取得重要突破和丰硕成果,在方法论上也积累了有益经验。本文即以本土神话的龙-璜-虹三位一体观念为例,提示华夏认同的最初根脉所在。

        先秦文献中出现的龙,以升天和潜渊为能事,充当着人与天界-神界相互沟通的媒介或运载工具作用。屈原在《天问》中发问:“焉有虬龙,负熊以游?”或许可以借黄帝有熊氏骑龙升天的神话来解答。作为坐骑的龙之形象,在此显而易见。人借助于龙而升天,获得神意、神赐或天命、永生,这是天人合一神话的真正底蕴所在。其观念背景在于如下远古信仰:人神之间的沟通需要借助神圣物来充当中介。神圣物可以是玉石、金属等天赐良材所打造的礼器法器(玉礼器和青铜器),也可以是龙凤龟麟等神话生物。这些圣物能够协助人间的通神者实现升天的旅行。

        再看中国第一王朝夏朝的第一位国君夏后启,他在先民的神话历史记忆中正是具有乘龙升天的特异能力者兼玉礼器的拥有者。《山海经·海外西经》说:“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这里讲述的是礼乐歌舞的由来和掌握者——乘两龙的夏后启。他能够乘龙,为什么还要手操玉环和身佩玉璜呢?文本叙事没有解释。参照《山海经》的另一处叙事,可知玉环玉璜皆为沟通天人之际的神圣媒介物,与龙的功能类似。《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把人间的礼乐歌舞之来源,解说成夏启三次上天取来的。其升天工具,照例还是乘龙。将这两个神话文本组合分析,可归纳出天人合一神话观的基本范式,以三个相关母题为表达,即:升天者-乘龙-佩玉璜。在晋代郭璞所作《山海经图赞》中,这三个相关母题再度得到强调:“筮御飞龙,果舞九代。云融是挥,玉璜是佩。对扬帝德,禀天灵诲。”参考《周礼》所讲的西周礼制,可知玉璜是先秦六种主要玉礼器之一,其形状为半璧形,与璧、琮、圭、璋、琥并称“六器”。华夏历史记忆中最重要的一件玉璜就叫“夏后氏之璜”,历经夏商周三代的政权更替,一直传承到西周王室的分封诸侯时,这导致后代的政治家们对这件象征权力的神圣国宝津津乐道。如《左传》定公四年记述周公分封子弟时赐给他们带到封邑去的宝物情况:

        分鲁公以大路(辂,即车)、大旗,夏后氏之璜。

        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筏、旃旌、大吕。

        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革、沽洗……

        据此可知,在西周以后,夏代之初的国君升天所用的神龙早已不知去向,而当年王者所用玉璜却作为宝物而世代传承。唯有周公之子鲁公在分封之际单独获得世间唯一的夏后氏之璜。杜预注“大旗”曰“交龙为旗”。那么,在玉礼器——璜与神龙之间,隐含着怎样的秘密呢?

        将传世文献作为一重证据,神话研究难以获得超越性的深度。出土文字作为二重证据,不仅有助于找出龙与玉璜的神话认同,还揭示出二者共同以虹为想象原型的情况。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根据甲骨文中三处虹字写法,认为像两头蛇龙之形。并印证《汉书·燕王旦传》:“虹下属宫中,饮井水”;及《山海经·海外东经》“虹虹在其北,各有两首”,郝懿行疏云“虹有两首,能饮涧水,山行者或见之”。甲骨卜辞中也有“虹饮于河”的记录,正与此种神话相符合。甲骨学家于省吾进一步指出:

        虹与古玉璜形之相似。按《御览》十四天部引《搜神记》曰:。“孔子修春秋。制孝经。既成。孔子斋戒。向北斗星而拜。告备于天。乃有赤气如虹,自上而下,化为玉璜。”按此文所记,虽事属演义,而虹之似璜,比喻至恰。《说文》:“璜,半壁也。”按半壁正象虹形。吴大澂《古玉图考》及黄濬《图录初集》所载近世出土之商周玉璜,两端多雕成龙蛇首或兽首形,尤与传记所称虹有两首之说相符。

        在于省吾做出虹龙璜三者相似的判断时,其主要的实物依据出自考古学在中国诞生以前文物图录。此后的考古发现表明,玉璜制作和使用的历史之悠久,绝非商周时代所能限制。我们今日称这些发掘出土的文物为第四重证据,让它们按照考古学文化的分布情况排列在中国地图上,大体呈现为超出汉字历史时间一倍以上的符号物叙事链:将龙-璜-虹的神话想象原型一下子就落实到七八千年前。

        在六器所代表玉礼器传统规模化地进入中原文明之前,是玉璜及相关的虹龙神话观率先进驻中原,并在中华大地的大部分地区获得广泛的认同。到了约6千年前的仰韶文化中期时,这一特殊的玉器神话信仰开始奠定华夏统一的认同基础。换言之,寻找中华文明从多元到一体的根本契机,可以在史前神话信仰和价值观的统一方面找到具有文化基因性质的要素。那时还远远没有到产生汉字的时候,玉璜实物和玉璜仿效双首龙的造型特征,足以充当探寻统一的神话观之证物。在河南渑池县博物馆展示的仰韶文化文物中,就有几件出土的黑色玉璜,对应着礼书上讲的“玄璜”。在陕西南郑县龙岗寺遗址出土仰韶文化早期玉器26件,绿松石制品75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就是硕大的绿松石璜。杨亚长《陕西史前玉器的发现与初步研究》指出:“绿松石璜呈长凹字形。出土时置于墓主颈下,表明其应为悬挂于脖颈下的饰物。这件石璜长达22厘米,是迄今陕西史前遗址出土器形最大的一件绿松石制品。其余74件绿松石坠均器形较小,最大者长约5厘米,小者不足2厘米。”数量和规格的对比,可以说明璜在仰韶文化众多玉石器中独超众类的重要性。

        在北方的黄河流域、辽河流域,南方的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大致统一的史前信仰是以玉为神的观念,虹为龙为天桥(天梯)为人神沟通中介的观念。这两种神话观念在玉璜的物造型上得到融合,并在南北方各地陆续推广传播,这就先期地揭开华夏观念认同和神话统一之序幕!

        在北方西辽河流域的兴隆洼文化玉器中,可以看到华夏最早的玉璜(又称“弯条形器”),距今8000年。在南方杭州湾的跨湖桥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发现两件石璜,距今7300年。在河姆渡文化玉器中,同样可以找到玉璜的存在,距今7000年。随后,就是马家浜文化、北阴阳营文化、松泽文化、薛家岗文化和良渚文化,以及长江上游地区的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玉璜皆为批量生产的高等级装饰物。在长江中游地区的凌家滩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等,无一例外皆有玉璜出土。

        以合并同类项的简单方式,对史前文化中有玉器传统的所有文化进行统计,就会发现唯有两种玉器形式最为普及,那就是玉璜与玉玦。发展到距今4500年前的文明前夜,玉玦在中原文化中渐渐退出玉礼器的行列,而年代上接近传说中的“夏后氏之璜”,则在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发掘出土。对陶寺文化玉器特征的分析表明,当时人能够明确区分出真玉与假玉(似玉的美石)两种材料,并组合运用在玉器生产实践中。在众多的玉器形式中,包括玉礼器、工具和装饰性用器,只有一种玉器的制作时不采用假玉,那就是玉璜(参看高炜《陶寺文化玉器及相关问题》)。双龙首玉璜的形象,上接东北地区红山文化,下启夏商周的玉璜造型传统。在距今三千多年的殷墟妇好墓中,给这位著名的商代王妃随葬的玉璜多达75件。而在三门峡西周虢国的顶级墓葬和山西曲沃县晋侯墓中,精美绝伦的七联璜玉组佩和五联璜玉组佩相继问世。

        以上新发现材料表明,玉文化大传统为汉字小传统最终统一中国提供了条件。改用更加具体的时间词来表述,那就是:八千年的玉文化大传统,奠定三千多年汉字文化小传统。八千年前的中国,是先民们逐步从渔猎生活转向农耕生活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到了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已经出现南方北方相互呼应的玉器神话信仰和玉器生产传统。龙-璜-虹的神话联想,将大江南北和黄河两岸的各地先民们联系为一体。正是这个玉器符号大传统,为后来的汉字符号统一中国,立下根本的文化认同之基石。

        大传统的作用不只是奠基和开启文字小传统,还会以民间口碑传承方式在后代不断创作出各地各族群的神话传说及民俗活动。将这些民间口传文化视为第三重证据,像虹桥升天、虹化龙蛇、虹化玉、虹化璜,虹化美人的各族传说,均能够为龙-璜-虹神话观提供生动的对照和跨文化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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