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是中国的一种传统文体,以宋代为最盛。禹轩先生的《老年诗话》却完全有别于古人所著,他不仅分析、考证和点评了古人乃至今人的许多佳作,还将自身的人生经历和生命感悟融合在内,并以自己的创作来应和与酬对他所研究的那些诗词。这部《老年诗话》实际上既是论集又是诗集,集评论与创作为一体。更为显著的是,既在“诗话”前冠以“老年”,那么这部《诗话》便以“老年人”为中心,以“老年人”为特色了。禹轩先生已是八十六岁高龄,他所选析的诗大多是古今诗人步入老年时的创作,诗的内容也多与老年相关;同时,这部书又将与他年龄相仿,或者说也已步入老年的读者当作主要对象。一个“老”字贯穿全书,让人生的晚年充满诗意。
披阅《老年诗话》,我们首先感到的是禹轩先生对生命的透彻感悟和对生活的达观态度。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言,他大半生都在苦难中度过,“抗战八年,内战三年,‘右派’二十三年,但‘活着就是胜利’,用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话来说,算是遇到了‘晚晴’。”待到65岁离休之后,老人才算“回归了自己”,获得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在这自由的空间里,作者将自己的所学、所思、所感、所悟,溶进了对古今诗人“老年诗词”的解析之中,并与当今的同代人、同龄人共赏。作者首先从汉武帝刘彻“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怕‘老’”,也就是“怕‘死’”的心理开始分析,说明了“人生百岁也是死,谁个不老能长生”乃是生命的自然现象,大可不必“奈老何”。这一豁达的人生观可以说贯穿了全书,成为这部《诗话》的底色与基调,而作者所选析的古今诗词,其内容同样体现了这一乐天知命的价值观。以生命的进程为序,从“二毛”到“白发”,从“眼花”到“落齿”,从“古稀”到“耄耋”,“人命寿夭原不齐,七三八四数非奇”“尽其在我无遗憾,知命乐天自不疑”。
一切顺其自然,而生命正是在这自然的“流程”中展现出其本色的意义和光彩。作者虽经半世磨难,却并无怨怼,而是通过勤奋的阅读与思考,深刻地去反思历史参悟人生。“古今圣贤皆师友,中外图书尽侣俦。未必篇章破万卷,亦学亦思工乃酬。”作者一方面从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感受到“意趣盎然在,无言亦忘言”;另一方面又从杜甫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庆幸自己“逢春枯木在,老树发新枝”。一方面从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无奈,感叹自古“昏君奸相‘莫须有’,义士忠臣千古冤”;另一方面,又从于谦“清风一阵南窗卧,闲阅床头几卷书”的清白,直斥当今“美女黄金加证券,古玩字画更欧元”的贪腐。“大方贻笑鱼行贿,巨额增收权变钱”,与当年于谦的“悬鱼”相比,今日之腐败岂能不令人痛心疾首!可见,禹轩先生始终心系家国天下,关注着社会民生。这一点在对当代诗人聂绀弩等人诗作的解析中表达得格外充分。正因为作者有着与聂老等人相同的命运,所以他尤为赞赏聂老的“七十衰翁观世界,从心所欲矩先逾”。他的那首《八十(三首)》读后感写得可谓感人至深:“寿逢八十溯平生,劳改无期却鹤龄。七夕乱山牛怅望,秋风绝塞马悲鸣。功名富贵随尘土,文字辞章任品评。兼备德才存正气,男儿亘古推斯翁。”在笔者看来,这首诗又何尝不是禹轩先生的夫子自道?
诗歌与诗人、文学与历史是密不可分的,它们之间构成的乃是一种互补互证的关系。禹轩先生的《老年诗话》正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对每一首诗的解析,无不旁征博引,既联系到诗人的身世,尤其是创作这一首诗时的心境;又从历史的大背景出发,让读者了解当时之所以引发诗人如此感慨的社会现实。中国古代的诗人是颇讲究用典的,倘不了解这些典故的出处,就很难读懂或深入体味其中的诗意。正因为作者注重文与史、诗与诗人的互补和互证,所以他才敢于质疑诗词界某些权威的“赏析”,提出许多独到的见解。在对中外诗歌的比较研究中,他还尝试用旧体诗词来翻译外国诗作。在诗话的附录“诗林拾叶”中,《一样水仙,两样情怀》一文,作者以五言古体翻译华兹华斯的《水仙》,就充分展现了古风的魅力,再与辛弃疾词《贺新郎·水仙》两相映衬,越发显得妙趣横生。还有《方程式和意象叠加》一文,作者对庞德《地铁车站》一诗的翻译同样别开生面。庞德乃西方意象派的鼻祖,其实这一诗派的创立就颇受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地铁车站》一诗即是由白居易《长恨歌》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两句幻化而成。用新诗翻译为“人群中出现的这些面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赵毅衡译)固然精彩,但禹轩先生以旧体诗翻译为“众里丽人面,带雨枝上花。”岂不更符合“意象叠加”?这两篇诗论不能不说是比较文学研究中一种独辟蹊径的尝试。
《老年诗话》,刘禹轩著,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年9月第一版,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