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编辑出版《音调未定的传统(增订版)》的任务时,我刚入职浙江大学出版社。作为一名刚入出版行业的年轻编辑,想到即将与一位闻名已久的大学者交流,内心的期盼与激动是不言而喻的。由此,我与朱先生开始了近一年半时间的联系。
2010年8月27日,我第一次赴上海拜访朱先生,地点是复旦旁边的肺科医院,之前朱先生已查出肺部不适。当时来看望朱先生的人很多,我进去时先生略有疲态,但还是从病床上下来,坐在我的对面,细细嘱咐我要在修订版中恢复当初的附注。原来,《音调未定的传统》初版于1995年3月,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书趣文丛”,为统一体例,辽教社将诸文附注尽行删除(仅保留《孔子与教育传统》一文注释),因而朱先生希望此次增订能够恢复附注。但当初手写的原稿已寄给辽教社,朱先生也并未留底稿,怎么办?《音调未定的传统》(初版)收录的是朱先生1984年至1994年间的文章,而这些文章大多公开发表过,那么只要找到当时的刊物、书籍就可找到原文附注。朱先生对附注有着独到的看法:“述史或立论需附注释,是中外学界通行的规则。自年逾不惑,忘性日增,于是引文常注出处,首为备忘。年轻时通读《资本论》,印象很深的一点,就是注解极为详尽,不仅注明引语出处,更重要的是涵泳解说性的和批判性的两类注解。我从其中获得的教益,不亚于那些精炼的正文。以后我整理文献时看重校注,撰写论文时尽量使正文简约可读,而以附加注释体现己见,应说是受此启迪的结果。”熟悉朱先生著作的人都知道,无论是《走出中世纪》,还是《壶里春秋:晚清学术史论》等,朱先生的文章中,内文重在描述历史事件,而附注则不乏精彩观点,这当中虽然有着历史学家“尊重历史”的学术习惯,但这种独特的附注更表明了作者一种严谨的态度,即立足事实,先弄清楚事实,再推理出结论,而这种方法也可有效地避免陷入“先立论、后求证”的弊病。
考虑到朱先生不可长时间劳累,谈话只进行了半个小时,但这半小时却让我感受到了学者的一种严谨,更对经学、对晚清民国时期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一直对中国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却因未受专业训练而一直未能登堂入室,于是决定回去通读朱先生所有著作。仍记得2010年的金秋十月,丹桂飘香,我坐在浙大西溪校区图书馆的五楼样书保存室,桌上放着那些复印好的附注,以及朱老师的《走出中世纪》初集、《走出中世纪》二集、《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中国经学史十讲》、《壶里春秋》、《孔子思想体系》、《维新旧梦录》、《清代学术概论》导读本、《周予同经学史论》等。近两个月的时间,一本本书读来,内心不断为那些文字而震撼,其中《孔子思想体系》可以说颠覆我既往的一些观念。通读后便是整理总结,想起以往念管理学时常用的思维导图(一种用于知识管理的可视化软件),我开始梳理朱先生庞大的学术脉络。在日记中,我当时写道:“朱先生以中国经学为核心,有乾嘉学派重证据而少空言的严谨治学之风。论述上至经学、儒学与孔学的源头辨析,下至晚清民初经学研究的范式转化,并形成自身独特的研究体系;且研究成果从中国经学史向中国思想史、中国文化史扩展,多有新颖的、符合历史实相的结论……朱先生提出了一个命题——‘中国的中世纪’,该命题可以分解为:什么是中国的中世纪?这个中世纪是怎么形成的?中国如何走出中世纪?……”
2011年4月29日,我第二次拜访朱先生,地点是朱先生家里,我给他送去清样稿。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朱先生坐在沙发上,背后书柜几乎占满了一面墙。那时朱先生已被确认身患肺癌。阳光照过他的脸庞,我却分明地感受到了那目光依旧坚定,并未因恶疾而有丝毫退却。或许是之前休息充分,朱先生谈兴很浓,聊当前的国学热、聊他曾经到杭州开会的趣事、聊现在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等等。最后,朱先生似有沉默,末了,他说,最欣赏的还是庄子啊。我不知道是什么令朱先生如此激赏庄子,返回杭州后便打开了《庄子》。印象中,庄子是率性的,是顺应自然的,是反对人为束缚的,是最贴合人内心深处隐微的,那么对于生死,庄子怎么看?翻开《庄子》,有这么几句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通天下一气耳。”“察其而来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行也,而本无气。杂乎芒笏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吾以天地为棺廓,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济送。”“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生无常,庄子视生死如春秋冬夏四时变迁,不可抗拒、无以逃避,“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死亡即回归于大自然。庄子的文章洋溢着不羁之风,感觉那风从远处吹来,大鹏鸟正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庄子于朱先生而言,如果说青年时代象征着对思想、精神与灵魂自由的追求,那么待历经人世沧桑之后,是否已化为某日午后一份出尘的通透与洒脱呢?
2012年1月8日,我再次拜访朱先生,地点是上海新华医院,三天前朱先生自病房收到《音调未定的传统(增订版)》样书。我记得那天杭州、上海都是阴雨天,一如我那时的心情。在杭州到上海的高铁上,我的脑中不断浮现出近半年以来的画面:2011年7月,收到朱先生审定后的清样稿,顿见多处错讹用红笔标出,大到排版格式,小至标点符号,附加的“另说五篇”附于其中,序言、附注及附释性说明添加在诸文中,目录也被重作分类;2011年8月,收到朱先生再经审定后的清样稿,还是有十几处错误被红笔标出;2011年10月,接到朱先生的电话,询问出版进度,希望能尽快出版以作为学生的参考资料;2011年11月,收到朱先生对于封面的反馈意见,希望封面雅致、大气;2012年1月初,接到朱先生的电话,看到最终样书,他对于书中目录顺序调整未经他的最后首肯而表示不解……于是我想,朱先生是在病床上修改清样稿的吗?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呢?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呢?他还在给学生上课吗?站在讲台上会不会累呢?遇到我这样初涉出版缺乏经验的编辑,他又承担了多少原本该是编辑做的事呢?……怀着愧疚推开病房的门,此刻的朱先生因几次化疗而需要人搀扶,但他仍坚持下床,与我面对而谈。谈话围绕的是目录顺序,原定的顺序是先通论、后述史,而出版时顺序却被临时换成了先述史、后通论,朱先生认为打乱了全书的学术体系。先生虽经受着病魔的无情折磨,但仍一如之前,如春风化雨般……原本是去探望与致歉的我,却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这样一位被国际汉学界誉为“低调的大师”的学术智慧与思想氤氲,也更加深刻认识了书中的一些观点、全书的架构等等,以及这位具有严密逻辑体系的大学者的风范。
重新审视《音调未定的传统(增订版)》,可清晰看到上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文化热”中,学术界关于“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传统”等论题的讨论的反映;而80年代“文化热”与本世纪初期兴起的“国学热”,以及学术界乃至社会各界关于“什么是国学”等论题的讨论,其实是有内在联系的。这成为《音调未定的传统》增订的现实意义。如书中朱先生提出了“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两个概念的区分,为不少学者所引用;又如提出“并不存在一以贯之的传统”,“传统总在发生时空连续性的变异”等观点,至今仍令人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而书中严格建立在证据之上的述史,与通论部分彼此呼应,从而奠定朱先生严密的学术体系。在此种意义上,先通论,辨析概念;再述史,引证事实,就显示出其清晰的架构。
回想与朱先生的三次谈话,感受最深的莫过于“理解”二字。编辑作为杂家,自不能局限于某一门学科,而需要不断地去深入各个学科,面对不同的学科体系进行自我体悟,进而与作者沟通、合作。唯有深入理解作者的性格特征、学术历程以及作者在该学科领域的位置,才能更好地与作者沟通,也才能更加准确地把握选题的特征,将之传达给社会大众。回头看,历史学科零起点的自己,正是在朱先生不断的高标准、严要求下,才有了业务上的点滴进步和学识上的巨大收获。如果说作者每一本书的背后蕴含了编辑的劳动,那么,每一位编辑成长的背后,同样有着作者的宽容、理解与帮助。
然而正当我重新调整好目录顺序,并经朱先生同意改正一版中的几处错误,而准备将二版清样交付印厂,盼着可以给朱先生一个交代的时候,却突传噩耗,2012年3月10日3点56分,朱先生因肺癌永远地离开了。悲惋之际,心头更是深深的内疚,终未能让先生看到二版的样书,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思及此处,停笔凝噎,已难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