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一件据称是“从未被史料记载过的南宋理学大家朱熹的书法册页惊现京城拍场”,当时,许多新闻媒体都做了报道,引起收藏、拍卖、书画界人士的广泛关注。据介绍,此册页从香港征集而来,是朱熹于1192年为福建长乐的弟子陈彦忠、陈彦孝兄弟二人同榜登第而作,故名《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由于此诗册与据说是“文物艺术品拍卖市场20年来出现的唯一一件‘元四家’真迹、倪瓒的《江亭山色图》同时亮相”,故被媒体戏称为是“朱熹领军,倪瓒挂帅”。颇富传奇色彩的是,领军人物“朱熹”在预展期间居然被盗,继而又被追回,一时又成为媒体追逐的热点。而自那以后数年间,该册页的真伪一直令文物界争论不休。然而,就是这件备受质疑的诗册,2010年又现身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当年春季拍卖会“宋元明清法书墨迹”专场上。该册页真伪如何,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值得探究。
真伪之辨,数年不休
朱熹《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是被拍卖界作为“难得一见的国宝级拍品”隆重推出的。现在所能见到较早对拍品详加介绍的文章,是周铮在《中国书画》2004年第11期发表的《朱熹〈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考》:
此册系经改装而成,原件似为横卷。改装成册后,朱熹手书的诗作占五开半,其后有陶敦临题跋(四段)及朱家缙观款占一开,启功题跋占一开。
朱熹的诗作为一首七言律诗,因原件残旧,其中有几个缺文。全诗如下:
“秋闱春榜两同年,昆玉□参□□□。□□乍辞芹泮路,绿袍新醉凤池筵。东南文运今方盛,虞典人才古独先。忝我师儒真不负,长歌喜极为重编。”诗后署“考亭朱熹题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在朱熹名字上面钤“晦翁”、“朱熹之印”二章,均朱文,篆法古朴。……
那么朱熹的这首赠诗又是何时所书呢?署款“考亭”二字为此提供了有力的根据。朱玉《朱文公年谱事实》:“(绍熙三年)二月,始筑室于建阳之考亭”,故此诗必作于绍熙三年朱熹卜居考亭之后。绍熙三年(1192)朱熹63岁,至庆元六年(1200)71岁逝世之间,录取进士的考试共举行三次,即绍熙四年(1193)、庆元二年(1196)和庆元五年(1199),在这三次考试中尤以第一次的可能性最大。《宋史·光宗纪》:“(绍熙四年五月)己巳(四日),赐礼部进士陈亮以下三百九十有六人及第、出身。”知大词人陈亮获取了此榜的状元。陈亮考取状元后,朱熹曾写信致贺(见《晦庵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甫书》十五)。朱熹既然向考取状元的陈亮致贺,那么对同榜考取进士的陈士直兄弟俩予以赠诗也就不足为怪了。但朱熹的这首赠诗并非通过邮寄的方式,而是陈士直兄弟俩考中后,由京都临安返归家乡长乐,途中迂道建阳拜谒老师时,由朱熹题写后当面赠予的,故署款特别署明其住所“考亭”二字。时间可能在绍熙四年五、六月间。……
拍卖公司则称,该诗册书法笔墨雄健,超逸绝伦,下笔沉着,有晋人风度,书法造诣不逊于颜真卿。总而言之,它是近年拍场中难得一见的“国宝级拍品”。然而,这件当时估价为300万元的拍品却在预展的第二天离奇失踪。后警方入,拍品失踪后的14天,此案告破,窃贼刁某锒铛入狱。
但是,此拍品的真实性却受到严重质疑。2005年4月13日,《中国文物报》发表了王志军的署名文章《朱熹〈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真伪辨》。该文认为,存世的朱熹书法作品真迹中,以《城南唱和诗》为其代表作,行笔顺畅,行气连贯,点划圆润,中锋入笔,藏锋隐芒,结构秀美,偶露变化,以求字体和行气整体之生动之态。
朱氏所书,不论真伪,均应与此品书合。而《赠门人诗册》却书技拙劣,鲜有大家气象,与真迹《城南唱和诗》相比,可谓谬之千里。通篇文字,无一可圈可点之处,行笔狂躁,似不堪心志之苦,肌肤之劳、奋起乱书一通,毫无学者风范,应是没有见过朱熹书法真迹的后人所为。文章还指出, 朱熹在理学上的杰出贡献为800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所敬仰、珍视,家有一字莫不视若拱璧,大肆传扬,编纂入朱氏诗文集,而拍品赠门人七言诗却为何不见著录于朱氏诗文集中?另,该册原配题跋被收藏者以“残不堪”为由割去,十分蹊跷。
此后不久,诤言在《“国宝”〈赠门人诗册〉失而复得又失真》中赞同此说。他认为,“王志军先生的观点看法既十分客观,又极富灼见。该诗册遭受质疑绝非偶然,而是必然。首先,朱熹大字书法迄今并未见有真迹传世,如今突然‘面世’,怎不令人疑虑重重?其二,该诗册的书风与目前海内外所藏的几件朱熹真迹大相径庭,完全不合。朱熹的书法真迹皆典雅俊秀,行笔迅疾,含蓄内敛,不激不厉,富有极浓的书卷气。而拍品则苍白乏韵,毫无神采可言,明显与南宋的书风迥异。其三,全篇用笔毫不得法,点划败笔连连,既矫揉造作,又火气浮躁,缺乏起码的基本功表现。其四,古来名家珍品讲究流传有绪,一件如此难得一见的朱熹大字书法诗册,既不见于朱熹诗集,更从未有任何著录,且流传800多年来藏家与鉴家的题跋也少得可怜,只有清末陶敦临一家四段题跋,如此重要的书作却受到这般冷遇,实在令人费解,耐人寻味。”
他还告诫收藏者说“宋元书画珍品被博物馆定为一级文物,可见宋元书画是何等稀罕之物。因此,拍场中出现宋元名家书画,其真伪实在有必要认真地研究一番,否则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朱熹《赠门人诗册》真伪遭人质疑表明,在艺术品拍卖尚不保真的今天,拍卖公司的宣传只是一家之言,绝不可偏听偏信。尤其对某些不负责任、别有用心的包装,更应保持高度的警惕。”(诤言《“国宝”〈赠门人诗册〉失而复得又失真》,《北京日报》2005年6月27日)
由于此诗册在预展时离奇被盗,后又失而复得,继而又遭人质疑的传奇经历,既跌宕起伏,又颇富传奇色彩,成为当时国内艺术品拍卖界的一大奇闻。
然而,就是这件备受质疑的诗册,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复于2010年5月16日,在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10春季拍卖会“宋元明清法书墨迹”专场上重新亮相。只是,这一次露面,拍卖方显得十分低调,没有了往日那种呼天抢地的吆喝。
以上向读者详细地介绍了此诗册的来龙去脉和一些基本情况。在此, 笔者无意对诗册的书艺再作评价。其实,该诗册书法究竟是“笔墨雄健,超逸绝伦,下笔沉着,有晋人风度,书法造诣不逊于颜真卿”,还是“书技拙劣”,“点划败笔连连,既矫揉造作,又火气浮躁,缺乏起码的基本功”,只要将朱熹的《城南唱和诗》与此诗册在眼前一摆,二者之高下,无异于天壤之别,是真是假,真伪立判!
名相家藏,竟是伪帖
应该说,此诗册并非如此前拍卖界人士所说的,是“从未被史料记载过”的书法册页,在此,先为此帖找一个“前身”,或者说是一条“史料记载”。在清初李清馥的《闽中理学渊源考》卷十七“陈彦忠先生士直”条下有这么一段文字:
陈士直字彦忠,闽清人。按彦忠先生为朱子门徒,仅见姓氏。
馥家藏先公所遗朱子墨迹一轴,书赠人诗一首。后云“考亭朱某题赠门人彦忠彦孝昆玉同榜登第”。其诗云:
秋闱春榜两同年,
昆玉连登岂偶然。
青领乍辞芹泮路,
緑袍新醉凤池筵。
东南文运今方盛,
虞典人才古独先。
忝我师儒真不负,
长歌喜极为重编。
此书为赠彦忠、彦孝昆玉二人登第,而不系姓。考闽中只《三山志》有陈正(士)直字彦忠。又不列选举。且彦孝亦不著姓名。至他省诸门徒无从寻访,今姑附陈氏士直姓氏籍贯下,至其诗之真否,待共订之。其字迹笔画用草笔写就,与文公平昔刻本翰墨似若一辙。谨识疑于后云。再考《朱子大全续集》有与叶彦忠一札三段,论易传并属校学,疑亦门人之列,未知孰是,待再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6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在这段引文中,李清馥对其家藏“朱子墨迹”作了详细的叙述。首先,说明此藏品的来源,为其“先公所遗”。其次,是对藏品的描述。所录诗句,完整无缺,可以将上述的拍品中的缺字全部补充完整。落款为“考亭朱某题赠门人彦忠彦孝昆玉同榜登第”。与拍品《赠门人诗册》相比,明显多出了“昆玉”二字。其三,对彦忠的籍贯,指出是“闽清人”,而不是长乐人。应该说,闽清是对的。拙著《朱熹书院与门人》也认为陈氏是闽清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6页)其四,在朱门弟子中,还有一位叶彦忠,诗题中的“彦忠”,究竟是陈彦忠,还是叶彦忠,存疑待考。其五,此诗是真是假?还有待日后再考“订之”。其六,“其字迹笔画用草笔写就,与文公平昔刻本翰墨似若一辙”,但仍不能确定,“谨识疑于后”。
考李清馥,字根侯,安溪人,康熙朝名儒名相李光地之孙,以荫授兵部员外郎,官至治中、大名、广平知府等。所著《闽中理学渊源考》即撰写于广平知府任上。文中“先公所遗”的“先公”,指的应是其祖父李光地。由此可知,李清馥得之于其“先公”的朱子墨迹,源自清康熙年间。
将李清馥的描述,与上文所引众人之说做一对比,可以发现以下几处疑点:
1、李清馥得之于其“先公”的朱子墨迹,虽然与近年在拍卖市场出现的《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所书是同一首诗,但二者并非是同一物件。理由是李清馥本的落款比“诗册”多出了“昆玉”二字。
2、李清馥认为“其字迹笔画用草笔写就,与文公平昔刻本翰墨似若一辙”,而“诗册”的笔法,则与公认的朱熹法书作品判然有别,实在谈不上是“似若一辙”。
3、李光地是康熙朝的名儒、名相,朱子理学的积极传播者,生平最为尊崇朱熹。曾奉敕编纂《朱子大全》一书,对朱熹的著作尤其是《朱文公文集》、《朱子语类》可谓稔熟于心,但对这件最初由他收藏的朱子墨迹,竟然可以只字不提,在其所著《榕村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中,提到“考亭”的文字有5处,提到“朱子”有340多处,但全部与此“朱子墨迹”无关。由此可知,在这位名相的心目中,此“朱子墨迹”绝非真迹!否则,很难解释这位朱子学的后继者,竟然会对其尊崇的先贤“法书”如此冷漠。
4、之所以断定李清馥的“朱子墨迹”,和《赠门人诗册》都不是朱熹的真迹最重要的理由,是这两件落款都是“考亭朱某”、“考亭朱熹”。拙文《〈游云谷诗卷〉是朱熹真迹吗》(《中华读书报》2011年7月27日《文化周刊》)通过列举大量的文献资料,证明“考亭”作为朱熹的号,全部来自他的门人弟子或后学,而无一条是他本人自称。而这两件作品的落款都是“考亭朱某”或“考亭朱熹”,由此可知都不是朱熹的自书。在此,还必须特别指出,把这里的“考亭”解读为“住所考亭”,是不对的。在《朱熹榜书千字文》(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末,朱熹落款所书“庆元口口春三月云谷七十老人朱熹识于考亭之南窗”,这里的“考亭”才是住所,而“考亭朱熹”,则是自号。
5、这首诗的主旨是庆贺门人登第,表达的是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这与朱熹的思想完全不符。朱熹虽不反对门人参加科举考试,但也从不鼓励。他认为“科举累人不浅,人多为此所夺”,“今上自朝廷,下至百司、庶府,外而州县,其法无一不弊,学校科举尤甚。”(《朱子语类》卷一百八)他说:“某于科举,自小便见得轻。”(《朱子语类》卷十三)在朱熹看来,追逐功名利禄的科举之业,与儒者所提倡的“正心诚意”、由内圣而外王的圣贤之学根本就是两途,但当时的教育制度又迫使读书人不得不从事举业,因为只有这样,儒者才有可能从政,才能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两难选择。所以,他对门人弟子的要求是“自不相妨虽应科举,亦自不为科举所累”。(《答刘复之》,《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九)其实,在朱门弟子中,因科举而登第,甚而成为州、县,乃至更高层的官员的,不在少数。即便是在被认为陈氏兄弟“昆玉连登”“可能性最大”的绍熙四年(1193),就有朱子的门人建阳考亭人氏陈总龟、光泽县李文子、浦城县杨与立、江西都昌冯椅、庐陵李如圭等登第中了进士,而在《朱文公文集》中,朱熹因此而写贺诗的,一首也没有。相反,我们却可以在《文集》中找到他对“落第者”的祝贺。如同样是门人的庐陵(今江西吉安)刘黼(季章)赴试,因故而落第,朱熹在给他的书信中说:“省闱不合,浩然西归,无愧于心,所得多矣,甚贺甚贺。”(《答刘季章》,《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三)
有人以“陈亮考取状元后,朱熹曾写信致贺”为据,认为“朱熹既然向考取状元的陈亮致贺,那么对同榜考取进士的陈士直兄弟俩予以赠诗也就不足为怪了。”(周铮《朱熹〈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考》)其实,朱熹写信向陈亮表示祝贺,不过淡淡的一句话:“自闻荣归,日欲遣人致问,未能,然亦尝附邻舍陈君一书于城中转达,不知已到未也。”(《答陈同甫书》十三,《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而且这通所谓的“贺信”,是在他与陈亮在长期的激烈的“王霸义利之辩“之后,为缓和二者之间的紧张,而作的一种礼节性的问候,这与“诗册”中的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判然有别,以此作为“对同榜考取进士的陈士直兄弟俩予以赠诗”的依据,显然并不合适。
6、关于朱熹这首被称为“佚诗”的写作时间,周铮以署款“考亭”二字为据,认为“必作于绍熙三年朱熹卜居考亭之后。绍熙三年(1192)朱熹63岁,至庆元六年(1200)71岁逝世之间,录取进士的考试共举行三次,即绍熙四年(1193)、庆元二年(1196)和庆元五年(1199),在这三次考试中尤以第一次的可能性最大。又引《宋史?光宗纪》说:“(绍熙四年五月)己巳(四日),赐礼部进士陈亮以下三百九十有六人及第、出身。”也就是说,陈士直兄弟双双登第可能是在绍熙四年。
愚笨如我辈,竟然就信以为真,搬出了历史档案——找来了龚延明和祖慧先生编纂的《宋登科记考》(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把该书所考证出的绍熙四年396名进士,从头到尾查了一个遍。而且还作了一个统计,396名进士中,福建籍的进士共84名,其中长乐、闽清的各有两名,闽县11人,侯官6人——奇怪的是,其中根本就没有陈士直彦忠、彦孝兄弟的大名。如此,还是不死心,接着再往下查庆元二年、庆元五年的进士名录——遗憾,还是没有!
结语
本文虽然推翻了“从未被史料记载过的南宋理学大家朱熹的书法册页”的说法,提出此书法册页其实是有“史料”记载的,这就是李清馥的《闽中理学渊源考》,表面来看,似乎可以为《朱熹〈赠门人彦忠、彦孝同榜登第〉诗册》找到了历史的根据,证实了此“诗册”是一件传承有序的作品。然而,很遗憾,当我们认真分析了李清馥的收藏,和“诗册”的种种现象,结论只能说,这两件都不是朱熹的真迹。若要说传承的话,只能说,“诗册”并非全然凭空伪造,而是一件传承有自,即有“历史依据”的伪帖。把这样一件伪帖,说成是“国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在朱子学全球化的进程中,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即近年来从“全球”,或者说是海外一些国家和地区,回流到中国古董拍卖市场的朱子遗墨,出现了太多的伪帖。《赠门人诗册》是这样,《游云谷诗卷》是这样,《游云谷诗屏》、《朱熹 (款) 行书试卷手卷》(见拙文《一幅伪造的朱熹书帖》,《中国文物报》2011年10月19日4版)等也是这样。其共同特点是,都附有从海外回流的“入境单”,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严重关注。在此,“在艺术品拍卖尚不保真的今天”,善意地提醒艺术爱好者和收藏家们,请擦亮你的双眸,莫让浮云遮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