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留学生于南石是很出怪的一个人,聪明,汉语学得快,想问题有角度有道理;但把想到的东西表达出来不免夹缠,拉拉杂杂一句话,很长,无标点,不知切割句子,把意思一层一层慢慢说。有一次讲一个成语,于南石惊奇地说:“汉语还在讲两千多年前的词语吗?”我的态度有点倨傲,我说,那当然,太多了。
他读了杨绛的《走到人生边上》,写读书报告。除了表示认同以外,他又提出意见说,在中国人看来,文化除了中国就是西方,好像世界其他的部分不存在一样,对别的文化置若罔闻。
我是从他那里才确知“土耳其”来自“突厥”,与中国西部还有一段渊源。今天一般中国人对于世界某些部分的态度依然跟古人相似,有些大而化之,不求甚解,似乎那是有无之间的地带。当年西方人受不了这种倨傲的态度,他们拳打脚踢,把我们打入“野蛮人”之列,才强迫我们承认了他们的存在。但在“我们”的脑子里,“我们”与“他们”之间的一大段空间似乎依然付诸阙如。所以,我对于土耳其历史上最阔的一段——奥斯曼帝国,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概念,也真算是“置若罔闻”。不过这一次我一下子被他的话触动了,开始反思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恰巧同一天开始看一个关于地中海文明的系列片,开头就讲土耳其。经这两下点播,欧亚文明的轮廓在我的“世界景观”中开始清晰起来,欧亚大陆各文明、各历史事件之间的联系渐渐显露,思想的空间似乎也变得通透、开阔了一些。
如果以埃及、巴比伦为人类文明的第一期,那么中国、希腊罗马和印度构成了文明的第二期。它们存在于同一大陆的东、西、南三极。而在此阶段中处于“后发”状态的民族活跃在三块文明之间的广阔地理空间,跃马弯弓,纵横呼啸,它们的存在对于这三个文明的命运与走势一次次发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而这些民族本身的命运又是被谁左右的呢?它们有的被古老、先进的文明吸收同化,逐渐消失(如契丹、匈奴);有的已经跃身为一种神气活现、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显文明”(如北欧民族、日耳曼、俄罗斯);有的则衣衫褴褛、辛苦求生,在当今世界的大国之间打拼,维持生存空间(如多年以来很想凭一块“飞地”回归欧罗巴而难以如愿的土耳其以及沉寂的蒙古)。未来的事谁知道?一个民族的命运与一株草的命运同样被一只大家无法达成共识的神秘之手操纵着,有时被称为“天命”、“气数”,有时被冠以某个神的名义。最酷的还是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还是看看约一千二百年前的刘禹锡是怎样谈论他之前约五百五十年的事变的: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真像15世纪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的伟大历史时刻。当时大限临头的君士坦丁堡也曾用大铁链封锁海岬,试图阻止土耳其的军舰。但是对于如有神助的土耳其人来说,一切抵抗都是枉然,因为他们的时辰来了。君士坦丁堡这座有着巍峨坚固城墙的“石头城”遭遇惨烈轰击,然后,在强敌环伺中苦撑千年的拜占庭之都光荣沦陷,时间是1453年——巧的是,距现在也是五个半世纪。
这可能是伊斯兰世界最伟大的一次征服。然而对于历史的匆匆过客来说,看到那些兴亡的见证,回思个体生命的渺小、孤单和短暂,一切当时的激情与道理都已经冷却,除了“伤往事”,感叹天地无情,也只好无语了。如果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汉语教师,流落到故君士坦丁堡,倒要站在那城墙上,透过女墙的垛子看看亚洲与欧洲的形势呢!于南石最后一节课送我一本书,是台湾小女子手绘手写的土耳其游记,虽然它对于我知识的长进没有多少裨益,但凭着这本书摸上城墙还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