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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2月15日 星期三

    弘光纪事系列:桃色·党争

    李洁非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2月15日   13 版)

        1  

        明之亡,本身就像一部悬疑小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历来,各家各派依其所思,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有位孔夫子后人,名叫孔尚任,写了一部戏剧,题为《桃花扇》,洋洋十余万言。要说这部剧作的品质,以笔者看来,真无愧世界戏剧史上任何佳作。不单单是文辞的优美、人物的鲜活,更因它开创性地采取了全纪实的叙事。除因情节构造之需,于若干细节有所虚构或想象外,大部分内容都有真凭实据。所谓“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作者就像今之学者做论文那样,以一篇《桃花扇考据》,专门列出他所本的主要材料,一方面显示作品的严肃,一方面亦备有兴趣的看客或读者索证稽核。而且他对材料的搜集,并不以案头为满足,利用各种机会,踏访实地,亲问旧人。以我孤陋的见闻,远在十七世纪(《桃花扇》“凡三易稿而书成”,最后脱稿于1699年),以这种方式和意识产生的剧作,仿佛只有《桃花扇》。

        剧中主要角色有三:一位妓女,一位才子,一位奸佞。他们之间,通过一柄折扇串接起来。妓女恋慕才子,才子以扇定情,奸佞从中破坏,妓女因此血溅折扇——所谓“桃花”,便是溅于扇面的血迹,按照作者的原话:“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

        这自是一段古典凄美的爱情,如将其视为“才子佳人”故事,予以体会、感喟和唏嘘,颇为自然。然而,作者却给我们打预防针。他说,只看表面的话,《桃花扇》要么是“事之鄙焉者”,要么是“事之细焉者”,要么是“事之轻焉者”,乃至是“事之猥亵而不足道者”。 这绝非他写作的目的。写这作品,在他是一个已揣了几十年的梦想:“予未仕时,每拟作此传奇,恐闻见未广,有乖信史”,是极郑重的。他回顾,自己还在少年时,族中一位长辈因曾亲身经历,“得弘光遗事甚悉”,“数数为予言之”,特别是“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这一情节,对他触动甚深;多年萦绕,终于酿成一个构思——以“南朝兴亡”,“系之桃花扇底”。所以,在类乎序言的《桃花扇小引》里,他特别点明该剧主旨是:

        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用我们今天话说,虽然题材和情节似乎是吟风弄月,《桃花扇》的真实主题却并非爱情,而在政治。这极为有趣。如果我所记不错,在政治中挖掘性的元素和影响,或者说从性的角度解读政治,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随文化批评时髦起来的视点。而孔尚任写《桃花扇》,竟似在十七世纪末已得此意。这样讲,是否夸张,抑或有所“拔高”,读过《桃花扇》的人不难鉴识。剧中,李香君这一元素,实际起到一种隐喻的作用,来代表人心向背、是非取舍和政治褒贬。作者让政治立场,去决定一位美人的情意所归——政治“正确”者,得她芳心倾许;而政治上的丑类,辄令她性趣荡然。

        尤应指出,这位美人,除容貌、颜色上被赋予种种的美妙,从而对于男性普遍地构成梦中情人般的吸引,还特有一个“妓女”的身份。这使她的含义格外具体、固定和突出,而根本区别于“普通”女子。换言之,从身体到社会角色,无论“自然属性”或“社会属性”,她都是一个明确、强烈而纯粹的性的符号。在她身上,那种性之于政治的隐喻意味,不单单是毋庸置疑,简直也就是唯一的意味。

        孔尚任把“性”作为奖赏给予所称颂的一方,也作为鄙夷而给予了另一方。在他,这是历史批判的一种依托,一种方式。此即开场第一齣侯方域登台自报家门时点出的“久树东林之帜”、“新登复社之坛”,以及吴应箕那句“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所共同透露的内容——一直以来存在于南京且日趋激烈的党派斗争。这斗争,在明朝已延续四十年之久,一边是作为近倖小人集团的阉党,一边是坚持道义、真理与改革的知识分子阵营。此二者间的消长,关乎江山社稷兴亡;至少在孔尚任看来,南渡之后阉党得势,是弘光政权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标志。

        2

        虽然我们不会像孔尚任那样,把明朝消亡仅仅归结于政治和道德;毕竟,将近四百年之后,我们已经走出了古典兴亡观及其话语体系,而拥有更多的观察角度和不同的思考方向。可是,《桃花扇》所着力表现的内容,在短命的弘光朝历史中仍有分量,乃至是相当重的分量。

        这是那时代所特有的事实。

        从1644年5月下旬围绕“定策”发生的明争暗斗,到翌年6月3日(乙酉年五月初十)朱由崧出逃,一年之内,南京几乎没有哪件事与党争无关。岂但如此,我们对弘光朝各项事业,从政治到军事,从民生到制度,均留下无头苍蝇般的印象,从头到尾,一盆浆糊,没有完整做成一件事,全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或干脆只形诸语言不见于行动——权举一例,从皇帝到群臣一致信誓旦旦、反复念及的恢复中原、为先帝复仇,也根本停留在口头,直到最后也不曾实质性地发出一兵一卒;而唯独对于一件事,人们贯穿始终、全力以赴、未尝稍懈,这便是党争。福王之立、马士英当政、史可法出督、阮大铖起复、张慎言刘宗周姜曰广吕大器高弘图等先后罢退、左良玉反叛……所有的重大政治变故,差不多都酿自党争。直至崩溃前一个月,马阮集团全神贯注去做的,仍是针对东林-复社阵营罗织罪名、图兴大狱,并以处决其中两个活跃分子周镳、雷縯祚,作为高潮。

        它的根源,有远有近。

        远的,是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一系列起起伏伏,其中有两大关节:一是天启年间魏忠贤、客氏当道,屠戮东林;一是崇祯登基后定阉党为“逆案”。更多的头绪,先前我们已有交代,读者若有不明,重温即可,兹处不复赘及。

        我们将了解的重点,放在近处。那是崇祯十一年(1638)秋天发生的一桩事,内容便是吴应箕在《桃花扇》第一齣所说的“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

        这份揭帖名叫《留都防乱公揭》。先解释几个名词:古代把公开张贴的启事、告示称作“揭帖”;“揭”是它的简称;“公揭”,则是有多人具名的揭帖;至于“留都”,指的是南京。如若转为当代语,《留都防乱公揭》略同于一张由南京部分人士集体署名的街头大字报。

        列名其上的“南京部分人士”,多达百四十余。朱希祖先生曾以专文对具体人数进行考辨 ,我们在此且不管它,而着重注意上述人数所表现出来的声势。倘在今日,一张百人签名的大字报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这是在将近四百年以前,当时,受过一定教育的人纵非万里挑一,千里挑一总是差不多的。所以,能有百人签名,这张大字报在知识界显然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代表谁呢?主要是复社。这是明末的一个知识同人团体,欲知该团体势力之大,我们来看眉史氏《复社纪略》的记载。据它说,早在十年前,亦即戊辰年(崇祯元年,1628),以姑苏为首,各地青年学人社团(复社前身)成员即达七百多人;书中将这些姓名逐一开具,然后叹道:

        按目计之,得七百余人,从来社集未有如是之众者!计文二千五百余首,从来社艺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后名魁鼎甲多出其中,艺文俱斐然可观;经生家莫不尚之,金阊书贾,由之致富云。 

        天下读书人,没有不崇尚复社的,甚至出版家也靠印他们的书发了财。《桃花扇》里就有这么一位书商蔡益所,专刻复社名流之作;他上场时以“贸易诗书之利”、“流传文字之功” 自夸,倒是出版家的外俗内雅的好对。

        须知以上尚是1628年的情形,又经十几年,复社势力之膨胀简直令人侧目。阮大铖曾这样煽动马士英:“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 维斗乃复社领袖之一杨廷枢的表字,阮大铖说他“聚徒至万”,肯定是危言耸听,以说动马士英出手镇压。另有说法称,杨廷枢“声誉日隆,门下著录者三千人”,这大约比较客观。仅仅杨廷枢一人,身后追随者即达三千;其他复社巨擘就算达不到这种规模,但把每个人的影响面都计算起来,无论如何会是个使人瞠目的数字。难怪有人要愤愤不平地告御状说:“东南利孔久湮,复社渠魁聚敛。” 

        复社兴起,有一实一虚两个背景。前者是崇祯初年定阉党为逆案,为东林平反,形成一种直接而具体的刺激,令读书人志气大长,而东南一带原系东林渊薮,此地年轻后学,率先跃起,集会结社、谈经论世、指斥方遒。至于后者,则须联系晚明整体精神思想氛围。主要自王阳明以来,明人讲学之风大兴。笔者曾往泰州崇儒祠谒访,得见当年王艮为外出讲学,仿孔子周游列国的车制而自制的蒲轮车,虽非原物,而是今人想象下的赝品,却也提供了一种形象。据说他就乘着这古简之车,从江西出发,沿途聚讲,直抵北京。明末学派林立,就是讲学风盛所致。“东林”被诬为“党”之前,其实是个书院的名称,无锡至今有其旧址。万历二十二年(1594),顾宪成忤旨革职,返乡讲学,重修东林书院并任主持,名儒耆宿纷至沓来,很快成为思想、学术重镇,最终给朝政以深刻影响。东林模式或东林经验,既激于时代,反过来也是对时代的有力印证;由于经过了思想、历史、伦理层面的究问与反思,历来士大夫作为王朝政治“齿轮与螺丝钉”的那种功能,明显朝着带有自我意识的知识分子政治独立性转化了,所以,整个明末知识分子阶层的斗争性、反叛性以及基于思想认同的群体意识,空前提高和增加,乃至现代的知识分子已可以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些亲切熟悉的气息,这是从未有过的。

        复社,作为东林的延续,而且基于对后者经验的汲取,意识上更加自觉,一开始就迅速迈向组织化和统一。我们可以认定:第一,这是一个从思想认识到组织形式相当成熟的社团,有宗旨、有规章,而且是跨越多地(从河南、山东到江浙、湖广)的全国性组织;第二,这是一个兼顾学术与政治的组织,由学术而政治、由政治而学术,学用相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这意味着,它注重思想性,是学人和知识分子而非官僚与政客的团体,但又不同于闭门式的单纯读书会,强调所学所思“务所有用”,目标最终指向社会政治探索,以此观之,复社是针对社会、政治改进寻找思想之路的共同体,这一精神内核与现代政党已很接近。

        至于张溥以“兴复古学”诠释“复社”之名,我们不必为其字眼所拘。一来这跟张溥个人思想主张有关,我们知道他推崇前后七子的复古论;二来在中国历史上以及古代语境中,“复古”往往是现实批判的好用工具,“改制”者往往“托古”。与复社从内容到形式的鲜明的历史创新性相比,“兴复古学”一类遣词,不会迷惑我们。相反的,我们恰要指出,复社的主体是晚生后辈,跟其前驱东林相比,年轻气盛乃其突出特点。东林的构成,几乎清一色是朝臣,纵不位居要津,亦有一官半职,抑或为致仕之名宦。复社成员相反,比如我们较熟知的吴应箕及所谓“明末四公子”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襄,除方以智登过进士,余皆为诸生。他们的年龄,或许不算真正年轻(最年长的吴应箕,主笔《留都防乱公揭》时年已四十四),但心态究非登堂入室的心态,普遍看上去疏狂不忌,这其实亦是锐气使然。

        如果我们以复社成员为“学生群体”,则可以将复社视如明末的“学生组织”,而《留都防乱公揭》事件便是这群体和组织掀起的一场极具轰动性的“学生运动”。它有着明显的青春色彩和青春气质,冲动、激昂、理想主义,同时也不免浮夸、偏执、耸人听闻。现代学潮所表现的那些特点,此一事件基本应有尽有。比如,不妨比照着“五四运动”来想象1638年8月复社学子们之所为,一样的自视进步、崇高、热血,也一样的不容置疑、唯我独尊、霸气十足。和诸多现代学潮一样,它也缺陷明显,很有待商榷乃至可诟病之处,但这都不能掩其历史价值。它是发生在传统权力空间(庙堂)之外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有着自发性、自主性,独立表达了一种声音与诉求;远在十七世纪上叶,中国出现这一幕,颇能说明知识阶层的思想活力,以及对权力加以分割的意愿,这些深层次内容远盖过了它的某些缺陷。

        3

        《留都防乱公揭》重创之后,还有一次交锋,乃至上演肢体冲突。事见《桃花扇》第三齣“閧丁”,笔者涉猎未广,没有找到有关此事的其他材料,但以《桃花扇》叙事皆有所本推之,这样重要的情节,应非出于孔尚任的杜撰,读者中高士倘知出处,幸为指点。我仅于祁彪佳(那时他在北京任职)稍后日记(四月初六)里,看见一笔“时因江南所用之人,风波甚多,而碍手不少,连日与毛禹老商之未决”。 不知此番学生闹事,是否也在“风波甚多”之内。

        事发时间,剧本注明为“癸未三月”,癸未年即1643年。年代如此确切,更显得作者有所本。不过,月份上也许是二月而非三月。因剧中讲得清楚:“今值文庙丁期,礼当释奠。”亦即故事发生在丁祭日。考明代制度,朝廷规定“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师孔子”,即每年有两次祭孔大典,分别在仲春、仲秋月的第一个丁日(一般每月有三个丁日)举行,故称“丁祭”。春季包括正月、二月、三月,相应为初春、仲春、暮春。因此,“仲春上丁”就是指二月的第一个丁日,具体在癸未年(1643),则为二月初三日(公历3月22日)。

        这样,我们便有了非常具体的时间:1643年3月22日。

        地点为文庙亦即孔庙,也就是秦淮河北岸那座有名的夫子庙。丁祭,既是国家大礼,也是学子向先师致敬的日子,所以,“孔子庙每年的丁祭,都是由学生来主持的”。若在地方,由府、州、县学的学生参加,北京、南京两都,则为“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是明代最高学府,“永乐元年始设北京国子监。十八年迁都,乃以京师国子监为南京国子监,而太学生有南北监之分矣”。学生主要由郡县学每岁拣选而来,规模庞大,“洪、永间,国子生以数千计”,不逊于任何现代大学。故尔可以想象,丁祭那天,夫子庙是怎样一番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景状。

        其间,前来参祭的复社诸人,意外地与阮大铖撞个正着。戏中写道:“[小生惊看,问介]你是阮胡子,如何也来与祭;唐突先师,玷辱斯文。[喝介]快快出去!”小生是吴应箕,那个“惊”字有讲究。此时距《留都防乱公揭》已历五载,五年来“闭门谢客”的阮大铖想必是销声匿迹,不怎么抛头露面的;谁知道眼下突然出现在这样一个重要日子和重要场合,作为“公揭”的始作俑者,吴应箕岂止意外,更将惊其大胆,所以紧跟着有一句:“难道前日防乱揭帖,不曾说着你病根么!”而阮大铖这样回答:“我乃堂堂进士,表表名家,有何罪过,不容与祭。”“我正为暴白心迹,故来与祭。” 

        彼此言语相撞,争着争着,阮大铖形只影单、难敌众口,羞怒之中率先破口大骂:“恨轻薄新进,也放屁狂言!”这一骂不要紧,四周全是毛头学生,“轻薄新进”、“放屁狂言”岂不触了众怒?大家齐齐指定了他道:“你这等人,敢在文庙之中公然骂人,真是反了。”于是围上来,一顿饱打。那阮大铖养得一口好髯,人称“阮胡子”,此番正好成为袭击目标,“把胡须都采落了”;然而这只算轻伤,打到后来,阮大铖唱道:“难当鸡肋拳揎,拳揎。无端臂折腰攧,腰攧。” 攧,便是跌、摔。肋骨挨了拳,胳膊折了,腰也摔坏了。阮大铖见势不妙,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落荒而逃。

        “袭阮事件”,因发生于丁祭日的国立大学学生集会,看起来似更有后世学潮的味道。其一哄而起、群情激昂的广场性、群体性如出一辙,连肢体语言,也很合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需要特别在意1643年这个时间点,第二年,便发生了崇祯死国、清兵入关、福王南立、马阮当政等大逆变。从这一时间窗口回看丁祭风波,对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态,便有了清晰的意识。它不啻于将青春知识群体与阮大铖之间的矛盾推向高点,所谓旧恨新仇,并蓄胸间,一旦找到缺口,怎能不决堤而出?

        4

        阮大铖从上台到翌年满清兵临城下逃往浙江前,总共就干了两件事:贪腐和构陷;两件事都干得很有力度,很疯狂。李清说:

        阮司马大铖自受事以来,凡察处降补各员,贿足则用。尝语沈都谏胤培曰:“国家何患无财,即如抚按纠荐一事,非贿免即贿求,半饱私槖耳。但命纳银若干于官,欲纠者免纠,欲荐者予荐,推而广之,公帑充矣。” 

        不单自己受贿,还公然主张国家通过受贿扩大财源。在他带领下,弘光朝贿风大炽,至如夏允彝所说:“凡察处者,重纠败官者,赃迹狼籍者,皆用贿即还官,或数加超擢。”官场上的一切,无不用贿赂来解决。回想《留都防乱公揭》对他的攻击,此刻阮大铖以实际行动,坐实了某些当初似乎危言耸听的指责,比如,“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贪腐,显然乃此人天性中所固有;他的富有,显然也是利用政治腐败、权钱交易而来。他是此一游戏的老手和高手。

        我们的内容主要是党争,故对阮氏的贪腐问题不拟着墨很多。在贪腐与党争两件事情之间,前者调动了他的欲望,后者则调动了他的感情。对于贪腐,他是顺应本能去做;对于党争,他则倾注了巨大的爱憎。在本能中,他展示了疯狂,甚至是非理性(以弘光朝的朝不保夕,他贪得无厌去攫取钱财,实在不可理喻);而在爱憎中,他展示了专注、智慧、严密和深刻,让人见识到他的政治头脑和才干。

        他陷身逆案,重返政坛并未使他彻底翻身、扬眉吐气,对他来说,若要如此,必须翻案。然而,逆案乃先帝钦定,当年,崇祯皇帝曾以亲手烧毁阉党文件《三朝要典》的行为,警示逆案决不可翻。此人所共知,阮大铖再狂悖,也不便矛头直指崇祯皇帝。这时,他绝顶聪明的脑瓜开始发挥作用:

        马辅士英以荐阮光禄大铖为中外攻,甚忿。大铖亦语人曰:“彼攻逆案,吾作顺案相对耳。”于是士英疏攻从逆光时亨、龚鼎孳、周钟等,大铖教也。 

        什么意思?李自成克北京,不少明朝官员投降归顺;同时,李政权也以“大顺”为号。不是骂我“逆案”吗,我就给他来个“顺案”。难为阮大铖想得出!一字之别,尽得风流,真是神来之笔、绝妙好对:逆、顺成偶,我逆彼顺——然而,到底谁是真正的“逆臣”,请试思之。

        上面列为“顺案”首要的三人,是崇祯末期极活跃的“清流”大名士,当时俱以正人自居,城破后却“认贼为父”。三人中,除周钟外,都算是敝同乡,也即阮大铖同乡;龚鼎孳合肥人,光时亨桐城人。龚鼎孳和周钟的行径相对确凿。龚氏先降闯、再降清,后在清朝官至尚书;周钟据说曾向李自成上《劝进表》、代草《下江南策》,中有“独夫授首,万姓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渐德” 等语,马士英的奏疏称:“庶吉士周钟者,劝进未已,又劝贼早定江南,闻其尝骤马于先帝梓宫(棺木)前,臣闻不胜发指。” 光时亨据说曾力阻崇祯南迁,而城破后又“躬先从贼” ;但后有不同材料说明他是被诬陷和冤枉的,清末,马其昶先生说:“公初堕陴(城墙),及自经、投河,屡死不得,卒殒命于奸人(指马、阮)之手,事既已验白,而野史诬载,至今犹被口语。……当公之下狱也,独御史必欲坐以‘阻南迁’罪杀之。御史者,即初丽逆案,而后首迎降之张孙振云。” 李自成溃逃后,周钟、光时亨脱身,辗转回到南方,龚鼎孳则留在北京欢迎满清;眼下,正好可以治这两位南还之人的罪。

        治“从逆诸臣”之罪,伦理甚正,又深得民意(当时南中这一呼声很高),阮大铖鬼就鬼在这里。他是项庄舞剑,暗渡陈仓。不能正面和直接打击东林-复社,就先迂回、再牵连。比如以周钟牵连周镳。周钟、周镳是堂兄弟,又同为复社骨干,而周镳在《留都防乱公揭》事件中非常卖力,有人对阮大铖说:“周镳之名,以诟公而重,诸名士之党,又以诟公而媚镳。” 阮遂“衔镳刺骨”。他通过发动“顺案”,先将周钟下狱,继而逮系周镳。其实,周氏兄弟素来不和,“以才相忌,各招致门徒,立门户,两家弟子遇于途,不交一揖”。论理,兄弟反目若此,不合以周钟牵连周镳,但阮大铖确是善做文章的人,连这种家族内部矛盾,他也能够利用。《小腆纪年附考》记载,周镳的叔父等告了一状,称:“家门不幸,镳、钟兄弟成隙,镳私刻《燕中纪事》、《国变录》等书,伪撰《劝进表》、《下江南策》以诬钟;且镳于陛下登极首倡异谋,是钟罪止一身,镳实罪在社稷也。” 虽然我们没有旁证,但此事相当蹊跷,周镳叔父很像受人指使,将罪名一骨脑儿推在周镳身上,或曾被暗示如此可以开脱周钟,亦未可知。

        要之,假“顺案”为绳索,阮大铖终于启其翻案、复仇之幕。

        弘光间,马、阮并称。但论做权奸的天分,马士英不及阮大铖远甚。后者甲申年9月起用,权势激增,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起初,他以马士英为靠山,后来实已将其甩开,而另抱粗腿。确定吏部尚书人选一事,显示某种程度上,阮大铖的权势已能与马士英分庭抗礼。当时,马士英属意张国维,阮大铖则欲用张捷;某日,忽接中旨,任命张捷为吏部尚书。“内传忽出,士英抚床惊愕,自此始惮大铖。” 要知道,阮大铖此时官职不过是兵部右侍郎,马士英却是内阁首辅;换言之,总理干不过一个副部长。其实,从阮大铖通过大太监为自己拿到兵部右侍郎的任命一事,已见出苗头。李清描述他的强势:“阮少司马大铖意气轩骜,侵挠诠政,其门如市。” 还提起一次亲身经历:

        予以谒客过阮司马大铖门,见一司阍者,问曰:“主人在否?”阍者对曰:“若主人在,车马阗咽矣,如此寂寂耶?”予为一叹。 

        可惜弘光朝太短命,前后存世一年,阮大铖则总共只有八个月来表现他的弄权天赋,从身陷逆案之人而冠带觐见,而添注兵部右侍郎,而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乙酉年二月初六,1645年3月3日),虽未跻身内阁,但稍假时日,莫说入阁办事(其实他后来虽无阁臣之名,已有阁臣之实),取马士英而代之恐怕也指掌可取。

        5

        夏允彝之子夏完淳,被郭沫若叹为“神童”。郭这样说:

        夏完淳无疑地是一位“神童”,五岁知五经,九岁善词赋古文,十五从军,十七殉国,不仅文辞出众,而且行事亦可惊人,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值得特别表彰的人物。 

        这位绝世的少年,于年仅十七被满清大员洪承畴杀掉之前,践行父亲临终之托,续完《幸存录》。其中对弘光朝事的一番总结,令历来识者抚膺击节:

        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清兵之事,置之蔑闻。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福王监国,至弘光元年五月朱由崧北狩,一年之内,国家态势基本如此。

        这也便是乃父于南京陷落、痛不欲生之际,所剀切书写的反思:

        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而平心论之,东林之始而领袖东林者……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可谓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则两者同之耳。 

        除夏允彝以“清流”营垒同志身份,所道出的悔恨自责之声,我们也应看一段李清从党派之外做出的评论:

        至魏忠贤杀(魏)大中,谓为大铖阴行赞导者,亦深文也。但一出而悍傲贪横,锄正引邪,六十老翁复何所求?而若敖(通“熬”,煎熬)已馁,何不觅千秋名,乃遗万年臭? 

        两段话并而齐观,才是比较完整的认识。就东林-复社来说,国家危难时刻,未能聚焦主要矛盾,全力赴当务之急,确系难辞之咎。然而与这种过激相比,以阮大铖为代表的一班贪横之徒,满怀私欲,毫无急公近义之心,才是葬送国家的真正根源。这样的是非,必须分清。

        什么是“东林”?古往今来,所有推动历史进步、努力建造好社会、与奸恶势力不懈斗争的健康力量,凡属这种追求或这样的人,无论出现于何朝何代,都是“东林”;历史本来有“党”,天然存在正邪之分,怎么取消得了,又何能混淆?

        从东林到复社,明末党争中前仆后继、代代涌现的知识精英,是如此朝气蓬勃。他们的信念、激情,以及因此迸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才华,乃是中华持续千年的文明繁荣和新的苦闷所共同作用、孕育的结果。不消举更多的例子,单单一个夏完淳,倘若你肯去读一读那部将近八百页的《夏完淳集笺校》,定会为这个牺牲时年龄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有着如此高贵的人格、如此巨大的才华、如此丰厚的学识、如此精深的思索,而目瞪口呆。他的形象,描写出一个真正的“青春中国”,一个在思想、文化乃至社会政治上潜藏甚而已经展露出原创能力的中国。至此,笔者不禁再度感慨于满清的入主,之于中华文明可能的豹变乃是极严重的干扰。兴许,东西方文明的赛跑,就差在这二三百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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