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读书报独家策划采写的系列报道,“作家挂职记”6月8日首期推出韩少功、张炜、关仁山三位的访谈之后,反响甚好。本期再推出叶广芩、阿来两位的挂职与“行走”经历,以飨读者。
叶广芩:最珍惜“荣誉村民”称号
叶广芩有很多头衔,陕西省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可是她最珍惜的,是周至县老县城村的乡亲们给她授予的“荣誉村民”称号。
离开周至多年,老县城人只要知道叶广芩回来,就会做个条幅挂在大城门上:“广芩,回家咧!”
她每次看到都是热泪盈眶。
逢年过节,乡亲们会记得给叶广芩送来山里的木耳、香菇,还有发面馒头。她觉得拥有这种感情,真是幸福。老百姓喜欢她,她也离不开乡亲们。
48岁才开始正式写小说的叶广芩,起步算不得早。最初的写作动机很简单,就是证明给人看。那时她还在医院当护士,没有机会写作,也没有这个意识。有一个病号,躺在病床上看杂志,看得涕泪交流。叶广芩拿来一看,说:我也能写。“我就是想证明自己也能写,没有其他的想法。”遗憾的是病人没等她写完就去世了,而叶广芩也就此打住。
可是就凭这篇小说,叶广芩进了报社,又进了文联,写出了《梦里何曾到谢桥》、《全家福》。照此,叶广芩的家族题材也能写得风生水起。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她总是想:这些等你成了老太太走不动的时候还能写,趁还能跑得动,应该多去接触些基层的东西。
佛坪县是国家自然保护区,有大熊猫保护基地,一些研究大熊猫的学者,都是大学生毕业后来到深山老林,一待就是几十年。没有沉下来的心境,没有对事业的热爱是做不来的,叶广芩想写写他们。就这样,给组织部和宣传部打个报告,2000年,叶广芩到了周至县,成了周至县委副书记,深入到老县城村。
老县城今天还存留着九户人家,它是道光年在深山老林里建的县城,现在都成了遗址。
回忆起刚到基层的时候,叶广芩自恃是个文化人,感觉很是良好。待一段时间后,就张不开嘴了,因为你不知来者为谁。有时候遇见一个老农民,聊着聊着,发现他还在研究甲骨文;再碰到一个老农民,是研究哲学的,两个山村老者用古体诗唱和——“民间真是藏龙卧虎啊!”她感慨道。
关中农村礼节很重,村民们见了叶广芩,总是停住,恭敬地叫一声“书记”。一开始的时候叶广芩以为他们找自己有事,后来才知道,这是礼貌。再往后她见了他们,认识不认识的都主动打招呼。叶广芩与老乡们在一块混,在地里戴着草帽挥汗如雨地帮着收麦子,收工的时候,心安理得地去老乡家里吃一顿饭;跟着保护区巡护员一块巡山……到现在为止,上到保护区鲁班寨最高峰的女同志是叶广芩。
她所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大多并不为人所知。有一次,山里开进来一辆大轿车,透过玻璃能看到车里的人用惊奇的眼光欣喜地打量着外面。叶广芩跑过去,跟在车后飞起的尘土里喊:“站住!站住!”车停下来了,说是背包探险的,要穿越秦岭。叶广芩坚决地说不行!这里是大熊猫中心区,现在正是大熊猫发情的季节……他们就问:你是干什么的?叶广芩说:“我是山神爷!”
挂职期间,叶广芩的创作题材由家族小说转向生态小说,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态和动物保护,创作出《老县城》、《老虎大福》、《黑鱼千岁》、《青木川》等等作品。她成了老县城的一张名片,成了周至弥猴桃的形象代言人。她说,农民的感情是不掺假的,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时,村里的文化人集合起来在竹林里给叶广芩开作品研讨会。“我第一次参加农民开的研讨会,这边开会,那边妇女擀扁扁面,在竹林里说着文学吃着面,热火朝天的。”拥有这些人生的经历,叶广芩觉得是自己的福气,作品不作品在其次,难得的是这种理解和沟通。 “这是一种养分,挂职下去是体验生活,对作家是太好的施肥培土。”
多年来在西安的生活,叶广芩完全说得一口地道的陕西话。叶广芩说,和乡亲们接触时间长了以后,你会觉得,老百姓的智慧远远超过你,无论是生活,还是对世界的一些看法,他有他的角度,不能说谁的水平高,只是角度不同。她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宽厚、善良和细致,不再是以前大而化之的,纯粹的城里人的眼光看农村。
有人对叶广芩说,陕西不缺写农村题材的作家,有贾平凹有陈忠实,你能写得过他们吗?叶广芩想:他们是农村这块土地浸泡出来的,是背靠。我是用城里人的眼光看,是面对,从语言到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比如《青木川》的叙事语言跳出陕西的范畴,用城里的语言讲述乡村故事,也是一种尝试。叶广芩说,挂职的经历使自己的写作有了灵动性。《采桑子》是挂职前和其间写的,《状元媒》是挂职后写的,人生境界不一样,视野不一样,第二部比第一部对人生的感悟更透彻,达到了一种通达的境界。创作话剧《全家福》时,叶广芩在楼观台住了很长时间,这是一部非常“入世”的戏,从1949年一直写到改革开放,楼观台是老子讲《道德经》的地方,回顾当时写作的经历,她仍然觉得很微妙。
因为叶广芩的作品《老县城》, 过去安静的老县城变得热闹起来了。“我再到老县城,看到这偏僻的小山村盖了很多奇怪的建筑,外面来的人对这块地方并不珍惜,拍戏想用什么景就用什么景。很多老乡们我见了不认识了——穿上了戏服。他们告诉我说拍一个角色一天能挣多少钱。”叶广芩说,赚钱是令人高兴的事,保护与开发,这是一把双刃剑,当地百姓没义务用贫穷为你保护这片净土。这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
说到眼下,叶广芩在秦岭的最新收获是与植物学家党高弟合作的《秦岭无闲草》,两人科学、全面地介绍秦岭植物奇葩和相关人文风情,讲述植物药用及养生知识,并用温情细腻的语言,通过秦岭之草感悟人生、剖析人性。今年8月,《秦岭无闲草》首发仪式在三官庙举行。三官庙山高路远,地处秦岭深山。没有请领导,没有叫媒体,只叫了几位朋友,但是当天仍有近百名来自北京、上海、湖北、深圳等地的“叶迷”自发赶来,跟随叶广芩徒步穿越凉风垭到三官庙8公里的原始森林。
写了这么多年,越写越有信手拈来的感觉,随便谈点什么,都能进入小说的境界。叶广芩说,这是人活熟了的缘故。大道理讲不出来,看山还是是山。过去看到孙梨那么朴实的语言,就想我也能说,可是说不出来,就是因为境界不到。叶广芩得出结论,人是越活越简单。活到一定程度,是要做减法的,人生的过程是一个清零的过程。“文学能净化人的心灵,忙碌一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地读着一篇让人心仪的文章,融入进去,让焦燥的心放松下来,这是人生非常美好的事情”。
阿 来:我不挂职,我自己走
谈到“挂职”和“深入生活”,阿来说他始终想不明白:“干嘛那么早从生活里出来,又去挂职?”在他看来,生活中的乐趣,有些是刻意“挂职”体会不来的。而“我们深入生活,其实不见得知道我们要了解生活的什么。以为生活有什么传奇,其实没有。”
“加拿大有位作家叫阿塞·黑利,每本书写一个题材,写汽车史、写航空港、写医务,没听说他去挂职。挂职是进到这个行业里生活,小说主要是写人,不只是一种职业,一定把行业运作中知识性的东西写出来。”
但是他的车里备有登山的常用装备——边游历边写作本就是他最喜欢的生活与创作的方式。决定出发之前,先去超市买一大堆火腿、奶酪等往车里一放。在外的时间或长或短,走到哪儿困了,睡袋一搭就露营了。
他主张挂职不必“一刀切”,因为不是所有作家都适合挂职。必须承认作家写作的差异性,如果确实想了解某一个特殊行业的一些特殊事情,就得深入到行业中去。而就他目前写作的打算和领域,不需要任何挂职。阿来说,现在挂职鼓励作家走向基层,他倒觉得,走向高层难,走基层太容易。“如果让我挂个官职会有困难,我有交际的障碍。但和老百姓没有。百姓很容易就知道大家情感上是不是在一起;如果不是,有些人会拒绝你;如果他们认同你,就容易跟他们打成一片。”阿来觉得,自己学习能力强、领悟能力强,脑子好使,就是不擅长当公务员。他说,即便挂职,他也不会写什么官场小说,中国有一本《官场现形记》就够了,官场小说也就到此为止。当下中国的官场小说没有美感,没有批判性,只写复杂的人际关系和阴暗的心理,小说的观念小说的追求无从谈起,使人看了有一种窒息感。
他把自己的“走基层”称之为“取样调查”。
老话讲,功夫在诗外。阿来所下的是“诗外”功夫。他正在研究人类学、社会学的问题,读历史读哲学。因为他觉得,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也在深入研究他们的对象,他们用什么方法?如何建立了指标性的东西?他认为,作家应该像社会学家们那样学会分析、采样。当然,阿来更多的时候读诗歌,反复读惠特曼、聂鲁达的诗歌。他记得第一次读到惠特曼的诗歌,瞬间感觉自己“不一样”了。
大概也正由于阿来做了太多的案头工作,掌握了足够多的材料,他的小说中除却人物关系虚构,人物发展的命运虚构,很多东西是经得起考证的。他也因此常常有写非虚构作品的冲动。有时他会想:你虚构什么?虚构会损失掉很多,包括丰富的材料、现实的信息。如果以非虚构的方式写出来,可以发议论,可以非常多地使用原始材料——有些原始材料本身就很有力量。但是,他会警告自己:你还是小说家,别这么想。
作为小说家的阿来是可以自傲的。多年来在川藏地区生活的积累和游历,沉淀出《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等厚重而影响广泛的作品,也收获了《空山》这样绽放出层层绚丽的高原之花。他思索的问题,则显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家”。从某种角度说,被某些评论家评价为“不介入现实”的《空山》,是阿来“取样调查”写作的结果。“《空山》是真正介入现实的。文学是介入现实、质疑现实,甚至对现实保持某种警惕,富有批判性。可能读者对文学的要求发生了变化,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有逃避现实的倾向,没有对现实介入比较深的作品。”阿来说,从读金庸开始,读者就逃避现实,发展到穿越小说,跟现实距离越来越远。读作品不是介入而是逃避——这些有助于解决人生的任何困境吗?没有,只能让你短暂地忘掉现实。
阿来不太操心有多少读者,他认为可读性是一个伪命题。创作时应该兼顾到读者的需求,但是无法兼顾时,他断然不会牺牲自己的写作。“如果去满足想象中的读者的期待会损害我的表达,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读者永远照顾不来,有等而下之还有等而下下之。过去我们说引导,读者是希望上升的;现在读者没有这个要求,所有运动包括思维运动当中,向下滑翔很愉快。道德下滑也是很轻松的。整个社会风气、中国人的道德水准,就像青藏高原上的冰川,不是往前是往后。大概正因为看到这一点,阿来在《空山》里将故事设置在“机村”,在藏语里“机村”是根、种子的意思。
他“不在乎”读者,读者却没有“不在乎”他。《尘埃落定》累计印数已有上百万册。知名作家永远是出版社追逐的目标,阿来也一样。但他不太规划这些事。有出版商找到他,一而再问他什么时候出新作品。阿来说,最好别等了,我没计划,要写什么我不知道。有出版人愿意出高价预约他下一部作品,他不收,半开玩笑地说:“万一写不出来,钱又花了怎么办?”出版人紧追不舍:“我们买你未来。”阿来又说:“我又不是年轻人,我哪有未来。”
玩笑话只是随口说说,阿来仍然按自己的方式丰富生命。他陶醉并珍惜于阅读与行走给他带来的一切。他觉得读书思考到处行走,到了一定程度,作品自然会流出来。
阿来大部分的时间用来行走,真正写作的时间很短,经常一两年两三年一字不写。但是当开始动笔,三五个月就可以完成。他颇有些自负地说:“我是才华型的作家。上天给了我才华,如果我不承认,老天爷不高兴。”他从来不对中国作家排序。但可以肯定的是,阿来是写得好的,没人能够替代他。
现在他又从青藏高原的植物中找到了新的乐趣。有多少人会对身边的花草感兴趣呢?大多是熟视无睹而已。但是阿来用了心思:为什么天天和它们在一起,就不认识呢?那就学吧!学起来才发现了解这些花草不容易,但他还是学下去。阿来笑道,老了老了又搞点风花雪月。他将植物的背景与自己的游历结合起来,一种植物就写一两千字,配几张照片,陆续写成了“成都物侯记”。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时,阿来的作品也在其中,最终落选。有记者采访阿来,当时阿来正在山上,他干脆地说,别问我这种问题。
地偏心自远。他觉得,在那种环境中说这些是没有意义的,这些与他毫无关系。“得奖能解决什么?肯定有很多好处。我最想得到的好处,是把小说写得更好。得奖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