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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11月02日 星期三

    在宇宙的怀抱中

    阿多尼斯/文 薛庆国/译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11月02日   17 版)

        一

        如果说,意象是“话语的黎明”——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言,那么,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呈现的便是这样的黎明;如果说,生动的表达取决于创造意象的能力,那么,他的诗就向我们展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能力。

        二

        隐喻与凝练相随相伴。

        现代性与古典精神兼收并蓄。

        新奇,从寻常中脱胎而出。

        这些,构成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双重性,在我看来,也是进入并领会他诗歌世界的钥匙。

        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以高度凝练的手法使用隐喻;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将严格的古典精神,在观念和手法上都向现代诗歌语言开放,并将两者有机地结合。在这同时,寻常事物变得新奇,似乎是第一次被创造,而新奇的事物也变得寻常,仿佛它就诞生在我们的眼前,诞生在我们的怀抱里。

        三

        自然,根茎,树木,花草,大海,云翳,雨雪,石头,飞鸟等等,从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事物,以及科学技术所发明并使用的事物,这一切,构成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元素。除此之外,还有诗人自我的内心世界,情感、想象、焦虑、探寻和疑问的世界。

        他体验着这一切,重新审视这一切,并赋予其别样的形式和别样的意义。他的书写体现的时代意识,融汇了不同的时代,结合了现实与想象。他的诗中还有一种纵横自如的历史意识。而诗的基调,又仿佛反映了我们正在生活的当下的节律。

        四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意识隐含着一种科学意识。读他的诗作,我们会发现,科学在诗中呈现出一种无形之美,它在暗中映衬着诗歌的有形之美。当我们阅读这些富有动感的隐喻的诗作,我们似乎发现:不是现实创造了诗,而是诗创造了现实;现实永远在运动之中,现实是连续不断的情境,形成了变化的、充满隐喻与想象的观念。我们还仿佛觉得:隐喻的语言和意象的语言,同时构成了现实的居所、人与世界的居所;而语言本身,按照梅洛·庞蒂的说法,也在“期待变革”。隐喻不仅超越了常规,而且超越了现成的秩序,即语言和事物之间关系的秩序。

        因此,可以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是对诗意的、精神的世界作科学解读,或是对科学的、物质的世界作诗意解读。这种解读建立在这样的界限之上:它区别着同时又连接着一方面难以表达、一方面难以对其保持沉默的事物,即建立在不可能的言说和不可能的沉默之上。

        综上所述,我们不免会有这样的感觉:诗歌和科学无法让客体进入词语。被赋予词语的,只是表象、偶然和无常;而本质,依然是难以把握、朦胧不清的。因此,特朗斯特罗姆诗中暗含的神秘主义敏感性就尤为重要,我们也就能够理解构筑他诗歌语言的一种特质:繁密与透明并存不悖。

        五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具有一种现实感,能让人感受到事物细节的脉搏;他的诗歌又富有隐喻性,在其中现实转变为想象。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画作:其表面是由构成日常生活的细节照亮,其内在却是灵光、暗示和想象。

        他的诗将读者直接送入宇宙的怀抱,那宇宙,便是诗篇的身体上微缩的现实,或是注入诗篇的气息。读者在回归自身的同时,也进入了这样的宇宙。

        这不仅是一种思想的感悟,而且首先是一种美学的感悟。诗人在词语与词语之间、词语与现实之间建立起出人意料的联系,传达了这样的感悟,同时赋予诗篇以活力与灵光。于是,我们会感到,正是在分开或者连接主体与客体的距离中,自我与他者交融成一体,而这距离本身,也变成一种消弭了各种界限和距离的交融。

        六

        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中,宇宙的现实与诗人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着,存在于他的写作经历和美学体验中。尽管他在诗中触及或引发的问题并不抽象,而是现实的问题,但这些问题迥异于政治或意识形态的庸俗立场,而是源自人之存在的现实世界。与这些问题相关的,是寻常生活中的人,他们不会用政治粉饰自我,也不去粉饰政治。他们不会将斗争的旗幡高高擎起,也不会讴歌吟唱斗争的神话。他们是家庭和大街上的人们,是工作着、思考着、忍受孤独的人们,他们承受着人生所有的痛苦与磨难,也享受着人生中所有的欢乐。疑问、不安、焦虑的汁液在他的诗中涌流着,这是因为,对现实世界和人类的看法,如果是深刻的真实的,就必定浸濡着这种悲剧性的汁液。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能免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庸俗化,因为他深知:当诗歌的目的变成迎合大众时,诗歌便错失了最深刻的意义。当诗歌混杂于、等同于表象与偶然,或者,当庸俗变成哗众取宠、博取诗名的工具时,诗歌自身也变得庸俗不堪了。诗歌自身便是光亮,便是照明,它更需要的是阴影,它尤其需要驻留在夜晚——在感官、物质和无形的夜晚。但这绝不意味着诗歌脱离生活,不再具有影响历史的能力;它只是意味着诗歌在思想和行动上脱离主流,尤其是在行动被传媒和宣传代表的虚伪观念左右和操纵的今天。正是由于媒体的浅薄,主流的历史不过是些转瞬即逝的事件。

        七

        特朗斯特罗姆试图用诗歌表达他作为人的境遇,并把诗歌当作表达这一境遇的一种艺术。如果说他的诗扎根于诗的土壤,从古典、抒情和象征的根茎中汲取养分,那么与此同时,他的诗还体现了呈动态的现代性,并站立在未来的门坎上。在这一点上,难以将他划分或归入哪一个流派,他既是独一的又是多重的。所以,我们能从他的诗中见到有形和无形组合为一体,诗人的自我从中脱颖而出,犹如玫瑰吐出的芳香。

        (本文是阿多尼斯为2005年出版的阿拉伯文版《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撰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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