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许多人为此欢欣,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穆阿迈尔·卡扎菲上校可怕的遗容是上周世界媒体上最令人不快的图像。
西方多数大报,如美国的《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法国的《世界报》、《费加罗报》和德国的《法兰克福汇报》等,均未在头版刊印卡扎菲死后的大幅照片,而是采用上校活着时的写真,或军民欢庆解放的场面。从不追求大照片风格的日文报纸,此番则更加慎用图像报道“大佐”(たいさ)的死去。但英国媒体不然,一向持重的《卫报》用了半版血肉模糊的遗尸照片,通栏标题为“独裁者之死”,立场鲜明。
若要究其缘由,或许透过英国小报《太阳报》的封面标题可见一斑。该报以整版刊登与《卫报》相同的照片,并以特大号黑体字刊印标题:“这是为了洛克比,”直指1988年的洛克比空难。当时泛美航空103班机遭受恐怖袭击,在苏格兰洛克比上空爆炸坠地,270人死难,其中有43位英国人(乘客31人,机组1人,地面11人)。艰苦的调查证实,利比亚情报机关策划并实施了此次袭击。
更多的照片借互联网传布于世界。一幅新闻照片以俯拍的角度显示,在卡扎菲的半祼尸身周围,聚满了兵士和群众。他们或是忙于用手机拍摄这个身有血洞的躯体,或是正在被人拍摄——与死尸合影留念。拍摄和展示这些照片,无疑形同当众鞭尸,它们或将被保留和反复欣赏,也许还会被上载到社交网站,进行炫耀式的公开展示——正像我们以往一再看到的那样,我相信拍摄者与合影者中的许多人仍然会这样做。
我从不使用所谓的“微博”,也很少访问个人“博客”。其中一个原因是,我难以防范那些防不胜防、未经编辑的资讯,尤其是五花八门、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图像。当一幅照片——也许它直接展示了被汽车反复碾压过的儿童身体——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你该怎么面对自己?以惋惜来转移恐惧,还是以愤怒来掩饰目睹奇观后的兴奋?也许你还会“分享”它们——以一个简单的转贴动作,送它们踏上另一段旅程,让这些图片在网络空间里继续繁殖和蔓延。你会认为自己分享了一个秘密,复述了一个真相,表达了一种正义。你想像着,下一个观看者会像你一样震惊,然后兴奋,然后愤怒,然后在难以自拔的沮丧中坠入寒冷的秋夜,经历一场噩梦后,再一次无所作为地醒来。
这是一个图像泛滥的时代,一个争睹奇观的时代,一个笃信“有图有真相”的时代。本雅明曾经比较过摄影之为艺术和艺术之为摄影的不同。他指出,我们在观看一件用照片复现的艺术品——如雕塑和建筑时,要比面对实物容易得多。同样,面对大佐的身后照片,我们也可以思考一下,摄影之为真相和真相之为摄影有何不同。有图就一定有真相吗?遗憾的是,通过照片展示的事件真相往往是不完整的真相,它受限于画框和被碎片化的时间。约翰·伯杰则说,照片本身无法像记忆那样保存意义,它们只提供具有可信度和严肃性的外观,却去掉意义的成分,因而具有一种怪异感,仿佛一个陌生人在这一瞬间大喊:“看!”
欢迎来到网络时代,但落魄者最好趁自己还活着,早早地祈祷不要死在这个时代,因为一旦死神拿走他的生命,围观者将用手中任何可以拍照的玩意,剥夺他最后的尊严。对落魄者用镜头进行光学鞭尸所产生的图像,很快将与我们相遇,我们几乎无法逃避这些图像的袭击,它们无处不在,潮水般涌来,如有形的瘟疫或无形的报丧人,从门缝和烟囱渗透进我们小心设防的个人世界,成为我们秘密经验和记忆的一部分,再也难以擦除。
时代不同了。“公民摄影主义”(citizen photojournalism)正在带给我们全新的观看体验。面对昔日那些描写死亡的影像作品,如油画《马拉之死》,或停尸台上的切·格瓦拉,或罗伯特·卡帕镜头里的西班牙游击队员,我们往往会忘记死亡本身,而更多地想到生命。但出自公民摄影家之手的照片,尽管经常像素偏低,失焦,颗粒粗重,曝光不足或过度,不讲究构图,却带来截然相反的感受——它们难道不是因此更真实吗?是的,这里没有也不需要审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死亡。仿佛死神自己就藏在画面背后,他冰冷的目光穿透了照片,让我们不寒而栗。
从这个意义上讲,通过照片,大佐的尸体仿佛复活了(罗兰·巴尔特曾说,尸体照片是“死物的活的图像”),它血污的眼和嘴是闭合的,但它分明在叙述——关于权力的易得易失,关于生命终极的卑贱,关于屠杀和被人杀戮。即使你给它配上“独裁者之死”或“为了洛克比”这样的文字,但除了死,一切其余的意义终究是被强加的。这样的画面与自由、解放、民主或未来毫无关系,因为此时死亡已不再讲述生命,而只是在自我叙述。死去大佐的照片,连同遍布于印刷媒体和网络空间的无数类似图像,随时在提醒我们,这仍然是一个施暴和以暴制暴、嗜血和以血还血的世界。
有时候我不得不问自己,我在逃避真相,还是在拒绝接受过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