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轮是什么样的船?
太平轮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运输货轮,载重量两千零五十吨。自1948年7月14日,中联企业股份有限公司以每个月七千美元的租金,向太平船坞公司租来,开始航行于上海、基隆间。当时“二战”结束,台湾重归中华民国政府领土,大陆各商埠往来基隆、高雄间,客船、货船热络往返,据早年基隆港务资料记载,一天即有近五十艘定期航班从上海、舟山群岛、温州、广州、福州、厦门等地,往返基隆港。
中联公司当年已有两艘定期船只往返上海、基隆。一是华联轮,为1907年由澳大利亚制造的商船;另一艘安联轮为加拿大制造的商船。太平轮从1948年7月15日启航,投入上海与基隆间,到1949年1月27日最后一班,共计行驶了三十五个航班。
太平轮分为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等,初期投入营运是作为交通船,船上旅客大半是来往两岸的商贾、眷属、游客、转进台湾的公务人员等。但是在同年秋日过后,因为国共内战情势紧张,当时固定行驶上诲、基隆间的中兴轮、太平轮、华联轮,因为航班往返多,船只吨数大,往往是大家的首选,随着时局动荡,此时就成了逃难船。
1948年秋天起,大量从大陆各省涌入上海的平民百姓,替代了早先到台湾的商旅来客,举家南移的逃亡潮浮现。据中联企业公司第—班到最后—班船的记录得知,从1948年9月28日到10月26日之间是停驶的,“奉港口司令部出军差,由基隆运国军至青岛,再由青岛驶向烟台运国军至青岛,驶向葫芦岛装国军及军需到天津,由天津装伤兵运沪”。
由这样的记载推论,当辽沈战役激战时,太平轮肩负了运送伤兵与补给军备的重任;回到正式航线时,两岸局势丕变:抗战八年的苦难尚未远离,国共内战的纠缠如影随形,像乌云漫过天际,嗅觉敏捷的商贾,前仆后继,传递着台湾似宝岛的讯息,平日往来的交通船就更热络了。
当时往返上海与台湾的,还有中兴轮船公司的十几艘海洋船,如中兴轮、景兴轮、昌兴轮等十数条大船,以及海鹰轮船公司行驶上海、基隆、高雄的海鹰号、海牛号、海羊号、海马号、海球号;平安轮船公司、复兴航业、中国航运等船公司,都曾在国共内战时,被拨调为军用船或是运输船;在当年拥有最大吨数的京胜、互胜等船,都是在上海与台湾间活跃的商旅船班。这些船公司的规模,当年都远超过中联企业公司”。
一票难求,黄金换船票
随着国共内战火热开打,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蒋介石已作南迁准备。1948年秋冬,12月起,故宫国宝、中央银行的黄金,也几乎同时秘密启动;播迁来台的计划,使战火狂潮横扫,谣言四起;徐蚌会战打得天崩地裂,平津战役硝烟四起,到处兵荒马乱;上海外滩实施宵禁戒严,但是船只无视宵禁,仍在夜间开航。
这时船票也是一票难求,12月起,太平轮除了民众购票,军方也征用其作为运送军人与眷属的运输船。一些军校、军方部队,开始大规模往台湾迁校、迁退,如杨太平父亲杨民,是兵工学校学生,当时带着快生产的妻子上了太平轮,在船上生下杨太平。
曾任建中教官的李正鹄,现年86岁,他是从塘沽坐大军舰先到上海的。据他回忆,一起搭船的有兵工学校的化学兵,还有测量学校、工程学院的学生。一起搭船的军队大概也有数百人,都挤上了太平轮。他们三点上船,五点开船,一开船,大家就进到船舱里了,那时候海象尚平顺,风平浪静,到了基隆,再转到花莲。这与杨太平一家的记忆吻合。之后他到师大进修,喜欢摄影,今年还在儿子摄影展中发布了自己拍摄的返乡纪录片。
1949年1月27日的太平轮,因为是年关前最后一班船往台湾,大家都争相挤上船,希望到台湾与家人团聚。船只满载,加上来往两岸的商家运足了货物要到台湾销货,加上各政府机关的报表文件,在档案中初估有钢材六百吨,中央银行重要卷宗十八箱,《东南日报》社整套印刷器材、白报纸与大批参考资料,国民党重要党史资料也在船上;以及来往两岸商旅的账册,有人订购的五金、铁钉等原料。据世居迪化街的陈国祯描述,那艘船上还有许多南北货、中药材料、账册,原本是趁年关要结账、清账,船一沉,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出货的店家没办法收款,买家尚未结账,就趁此赖了一笔账。
原本有效卖出的船票是508张,但是实际上船旅客,远超过千人。据中联企业在上海地方法院方证词表示:开船前,大量挤上船的旅客以及买票者的小孩等都未列入名单,但是太平轮及其他早年航行台湾、上海的船舶,都有超载的恶行。据曾经服务于海员工会的任钦泓回忆:当年只要与船上工作人员熟识,都很容易无票上船。在上海地方法院的档案中,中联企业提供的旅客名单只有正式登记的508名,报载却是562人,而实际上船的超过千人,如王淑良的哥哥,就是没有在名单上的罹难者。
任钦泓坐1949年5月份最后一班中兴轮从上海到台湾,他形容:最后一班中兴轮人满为患,大家争着上船,船票行价是十五到二十条金子,他因为与船上驾驶员、二副都是朋友,所以用通行证上船,耳里还听到枪声大作;守在船上的军人,把爬不上船的旅客用绳索吊上船体,港口挤满了人,吵闹喧哗。在中兴轮上,他挤在二副房间,其他旅客把走道、通路都塞满了,“有些台阶还坐了两个人!动弹不得”。
刘真实在公公病榻前,听得公公在十五六岁时,身上缠着金条想换船票,但是船快要开了,家中亲人已经逃上船。“快,快,快!跳上来!”亲戚张开手,大声呼唤!岸边挤满了人,万头攒动,从岸边望去,看不见海水,有人身上缠着金条,用力跳,金子太重了,人就扑通落入水里,沉下去。她的公公一看,快快扔下身上缠绕的金条,用力—蹬,往要开航的太平轮上跳,“接住了!接住了!”
接下来再下一个航班的太平轮,就沉在舟山群岛。当年跳船、接船的长者,都已作古。“提起那段往事,公公当年在病床上,还是落泪呀!”“他说怎么跳上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要逃命吧!”刘真实转述中,依旧有万般不舍。
据曾经坐太平轮的乘客记述:国共内战后期,所有船票不再是票面价,多用黄金直接换船票。有办法的人,拿张名片也能上船。据说当年的船票,都比上海市政府公定价格还高,有些多卖出来的位置,就是船员们的外快,也难怪最后—班太平轮,超载了三四百人之多。在上海法院的起诉书中亦强调太平轮“向来是超载累犯”的旧事。
细数出事原因
最后一班太平轮出事原因,传说纷纭,有人说是超载,有人说是船员只顾饮酒作乐。还原现场当天:太平轮原定计划是1月27日上午启航,后来改到下午二时,可是直到开航前,太平轮仍在进货,当天午后四时半才开航。
太平轮因为赶着要运更多货物上船,让许多旅客在船上空等近一天。据卢超(太平轮的常客)回忆:1月27日,他送侄儿到台湾读书,但是中午时分,侄儿打电话给他,说船还没开,他肚子饿得很,请他送食物上船。卢超买了水果点心上船,“那时候甲板与码头齐平,以前我上船得由梯子上船,而此次竟是抬脚即可上船”。”可见太平轮吃水载重的程度。葛克也提及“全船无一空地,非货即人,因此加速下沉’。
一位施奶奶在接受采访时,也证实这班船的超载程度让她担心,因而在港口退了船票,改搭其他交通工具。据档案中陈述,太平轮只是一艘中型船,但是那天上了近六百吨的钢条;太平轮上有船员告知不得再重载,但是船公司人员说,已经收了运费,货一定要到台湾。不过中联公司于事后曾登报解释:“太平轮当天的钢铁货量不到二百吨,船行驶出时吃水前十四尺、后十六尺,各尚有一尺富余。”
太平轮为了在戒严期间赶着出吴淞口,因此在黄浦江头加足马力,快速前进。冬日天暗得早,大船出港本应点灯,但是时局紧张,行驶在吴淞江口的大小船只都不鸣笛、不开灯”。据当年在上海与家人等着要撤退到台湾的席涵静回忆:年关到了,夜半船只从大货船、客轮到小舢板,什么船都有,最早他还听过街头谣传,太平轮是与一艘运橘子的船迎面对撞而沉没。
船在近年关的黄昏驶出港口,一路没点灯,没鸣笛,为了怕被军方拦截,太平轮改变航程,抄小路,往前快行。往来的船只全为赶年关,静悄悄地在海面上滑行,夜越深,船行得越快,直到见不着江边的灯火人家;船上的旅客为着快过年了,在船上喧嚷、打牌、吃喝,个个都沉浸在年节的喜悦中。
为了迎合年节气氛,太平轮管事顾宗宝在上船前还特别采买了许多应景食粮:玛其林、咖啡、培根、沙鱼、目鱼、咸鱼、海参、海蜇皮、干贝、鸭蛋、各种肉类、冬笋、火腿、香菇、木耳、大头蟹、各类酒水、汽水……看来是为了在船上供应船员食用,也有旅客加菜,增添年节的准备。
开船那天,正是农历小年夜,第二天就是除夕,全船大多数人都浸染在欢乐气氛中,喝酒作乐,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生还者之一的太平轮厨师张顺来说:“看到船上大副、二副们,当天晚上喝酒赌钱。船行出吴淞口,这天晚上海象极佳,无风、无雨,也无雾。”但是船行出海,过了戒严区,迎面而来的是从基隆开出的建元轮,隶属益祥轮船公司,这艘满载木材与煤炭的货轮,要往上海开,船上有一百二十名船员。那天晚上远处仍可见渔火,约十一点三刻时,两船呈丁字形碰撞,建元轮立即下沉,有些船员还立刻跳上太平轮;隔了几分钟,太平轮船员还以为没关系,结果没多久,有船员拿着救生衣下来,这时全船旅客惊醒,要求船长靠岸。
据说船长立刻将太平轮往岸边驶去,希望能靠岸边,意图搁浅,可是船还未及靠岸,就已经迅速下沉;许多尚在睡梦中的旅客,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命丧海底。
千人惨剧,海上求生
生还者乔钟洲、何崇夫、卢鸿宾等人,在接受上海《大公报》采访时,曾经提及:
当时在海上,他们被船压到海里,吃了很多水,挣扎着浮到水面抓牢木板或箱子,又被浪打翻,这样三四次,幸亏体力好,后来爬到木板上,半身都浸到水里,寒气逼人,手足都冻僵了。
乔钟洲后来到了台湾,投入《时与潮》杂志社工作,是齐邦媛教授的表兄。卢鸿宾是位南京商人,家人都在台湾,但是所有积蓄财产都化为乌有,他担心日后的生活该怎么维持。
凄厉黑夜,海面寒风刺骨,夜越来越深,温度越降越低,海上呼救的声音逐渐微弱。据八十八岁生还者叶伦明回忆:当时不到几分钟,太平轮立即下沉,四周都是凄惨的哀号,冰冷海水浸蚀身骨,他与一些人趴在木箱上沉浮,熬到天亮,才被一艘外国军舰救起。
海上求生,是生死存亡的关卡,有温暖的相依相助,也有人性的丑恶。例如生还者葛克,曾经告诉妻子袁家姑说,当年还有人拿着枪支,迫别人让出木板。叶伦明在事隔六十年后,都还记得在深黑的夜里,四周尽是衰号惨叫声,却有人划着救生船,不管身边的哭喊求救声,扬长而去。“唉!”叶伦明长叹一口气。
曾经担任文化大学教授的席涵静,童年时候在上海与父母一起,等着要到台湾。国共内战打得他没上学,每天看新闻、读报纸,了解太平轮沉船事件在当年是轰动的大新闻,他也记得山西省主席及一些老乡都罹难了。一位同乡李述文是生还者,还到家里来送了本小册子,在他们家客厅叙述了逃生经过,这篇名为“太平轮遇难脱险记初稿”的记述,极为细腻地还原了沉船现场与逃生过程。
在李述文的记忆中曾经提及,有船靠近而后走远,见死不救;有人传是中兴轮,但是事后中兴轮否认,表示事发时中兴轮并不在该海域。海难发生,大家都问:太平轮船长呢?太平轮生还者张顺来在证词中说:“船长不在上面,是二副在上面,出事以后,船长在里面,船沉以后,船长在浮桶上跳海死了,他说无脸见人!”
在“寻找太平轮”纪录片发表后,船长子女分别于纽约与澳大利亚,在博客留言,感谢大家制作了这部片子,他们仍旧相信父亲是失踪了,还没有回家。
李述文与叶伦明及其他脱险者,最感谢的是澳大利亚军舰华尔蒙哥号,将生还者拉上船,先安排他们到火炉边,换上水手的干净衣物,再把湿衣服拿去烘干,每个人先给热汤、咖啡、食物,带他们去热水沐浴祛寒,一面往吴淞口开去。
下午两点多已到了上海港岸,等他们衣物烘干,大略休息,恢复了一些精神,六点多才到外滩第三码头,准备离船。桌面全是个人用品,手表、皮夹、身份证件、名片等一字排开,烘干、擦拭,供各人认领,“未短一张名片,未短一块金元”。在李述文的描绘中,下船前,全部脱险者向舰长与所有官兵列队敬礼,表示谢意;中联公司派车、派人来接往饭店休息,并供给食宿。
政商、名流、要员聚集
这艘船上乘载了太多的名人商贾,在农历年前夕,上千人以上的死难惨剧,许多人因此天人永隔,成了台海两地大新闻。为年节团圆或为闪躲战火流窜的家族,多是一家蒙难,或仅存孤儿寡母;家破人亡的家庭惨剧,一时间造成轰动,报章杂志都以世纪大惨案来形容。
如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与同行的山西同乡、辽宁省主席徐箴一家,蒋经国留俄同窗好友俞季虞,总统府机要室主任毛庆祥之子,台湾清真寺创办人常子春的家人,台湾陆军训练部司令教官齐杰臣的家眷五口,袁世凯之孙袁家艺,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海南岛代表国民政府接受日本投降的海南岛司令王毅将军,天津市长之子,《时与潮》总编辑邓莲溪……还有许多当时公教单位迁台洽公的公务员,如国防部第二厅调台湾职员三十多人,中央银行押运员六人,仅秘书处廖南毅生还;还有淡水合作社负责鱼苗放流的工作人员十三人,中央社编辑家人,邮电局职员,香港《工商日报》记者……加上许多来往两岸的名人、商旅、眷属,在台湾受访者家属中,李昌钰之父,林月华之父,棒球名球评家张昭雄之父,东势宝岛熏樟的吴禄生……都是早年成功富商;还有香港已故女首富龚如心的父亲,因为来台洽公,也不幸离世。从1949年1月底到次年,太平轮事件都是台湾、上海的社会焦点。
事发后,太平轮受难者相关家属纷纷前往失事现场,如常子春、杨洪钊及齐杰臣……都因为妻小一家没有消息,心急如焚,立即前往失事现场向上海中联公司了解。杨洪钊还与一些家属到失事地点舟山群岛附近搜寻,李昌钰记得母亲雇用飞机盘旋失事现场海域,希望还有找到生还者的契机。
太平轮事件后五天,1月31日,北平失守。
2月5日国民政府南迁广州,3月25日,中共中央迁至北京。
生还者,长跑的纪念
六十年前一场近乎千人的海难,几乎为世界遗忘。幸还了三十六位生还者,在多年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个角落,但是对生还者而言,他们一生也不能忘记六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在2010年前叶伦明是唯一能采访到的生还者,令人动容的是,叶伦明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长跑,来纪念当年死难的朋友;他也是香港最年长的马拉松长跑选手,在香港颇具知名度,拍摄过许多公益广告。
2005年5月,站在人来人往的铜锣湾地铁站,车声、喇叭声喧嚷着在街头嘶吼。精瘦的叶伦明出现了,一时间很难想象,六十年前,他躲过生离死别,活着成为历史的见证。
这位在香港被昵称为“叶老”或“叶伯”的叶伦明,1980年到香港定居,天天慢跑,还参加脚踏车、游泳、慢跑三项铁人赛,“我要为他们而跑!”
在叶伦明口中的“他们”,就是1949年1月27日晚上,在太平轮与他—起用过晚餐的朋友。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是小年夜,大家期待下了船可以和家人团聚。叶伦明与几个熟识的朋友坐在一桌,他坐在饭桌边上,为大伙盛饭,没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冲出去,甲板已经倾斜,海水进到船舱,大家纷纷逃命。
他记得被冲进漩涡里,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可是他想:不能死呀!一咬牙,努力往上游,冲出了漩涡,头伸出了水面。海上一片惨叫声、救命声、哭声,漂落在海面各个角落。夜深,空气冷冽,冰凉海水阵阵打在脚心,他摸黑看见一个木桶,紧紧捉住;依稀记得这样的木桶有大、中、小三个,也分别有人看见,快快地摸上了木桶。他开始努力寻找是否还有生存者,有人伸出手来,就尽量拉住他们的手,让大家可以齐心扒着木桶,等待救援。
深沉的大海一片漆黑,刹那间没有了声音。他趴在木桶上,遇到有人,就努力伸手试试是否还有呼吸;摸到有些人的脚,也会攀住。十几个人在海里载浮载沉,一起游移。他回忆当时太平轮应该还有十几条救生艇,但是撞船时太突然,根本来不及放救生艇,甲板就迅速沉下。“有人心肠很坏,自己放了小艇,也不愿搭救别人,就往前冲了!”六十年过去,叶伦明依然愤怒。
漫长的海上漂流,冷湿、无尽地等待,大家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也不敢交谈。在生还者李述文自述中,也提及雷同的经验:
从此茫茫大海,一片汪洋,除听得断续之呼救声及怒涛声外,别无所获。福无双全,祸不单行,落水恐惧,已足使人精神受极大威胁,而天气冷冻之严酷,直可使活人冻僵,身穿衣裤,全部湿透,加以酷凉,身如贴冰,浑身发抖,牙齿互撞不已。
叶伦明回忆沉浮海上,自己熬不住风寒,几乎快要松手,“一抬头,一位白衣服的人在我头上向我吐口水,我就醒了。想再看看他,他已经到前面去了,我觉得这是观世音菩萨显灵了!他救了我。”直到现在,他还是虔诚的佛教徒。他相信在这样的灾难里,他能活着,是菩萨保佑。
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有一艘外国军舰将他们一一救起,让大家在火炉边取暖,给他们食物、热饮,把他们的衣物烘干,再驶往上海安顿。
1921年出生在日本的叶伦明,祖母是日本人,五岁时,父亲带着他们一家回到福州老家,从事制衣业,渐渐把日语忘了。父亲忙着在外面做生意,他七岁到上海念小学,当时长得个头小,为了不让人说是东亚病夫,就锻炼自己踢足球、游泳、跑步,小学期间,—直都是班上跑得最快的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也一直不敢透露自己有日本血统。
“二战”结束后,叶伦明全家从福州到上海定居,住在鸭绿江路上。二十四岁,奉父命娶了福州同乡女子为妻,不久就带着妻子到台湾打天下。他侄女曾经说,当年叶伦明的兄弟也—起带着家人陆续移居到台湾:他侄女叶少菁就是在苗栗三义长大,家中长辈从事制茶工作。
早年迪化街附近是福州人聚集的大本营,从事茶叶、药材、金饰、钟表等买卖,所以战后有大量福州人来台湾找机会,从北到南,分布各种不同的行业,叶伦明也是在那时候往来台湾与上海间。在叶伦明记忆中,当年他最常坐华联轮、太平轮,华联轮船舱比较优质,太平轮是整修改装的商务船,甲板下的船舱位子环境都很差。
被澳大利亚军舰救起后,这群生还者各奔东西。叶伦明回到鸭绿江路老家,因为才从船难中死里逃生,他对船行远方甚感恐惧,只能试着写信给台北的妻子,传达死里逃生的心情与思念,可是所有信件却被原封退回。不久两岸局势封锁,他失去了与兄弟、妻子的所有联络。
解放后的上海,叶伦明与父亲相依为命,平日他就靠着手工,缝制衣物上街贩卖,当个小贩糊口,也因为他是低层劳动者,在“文革’期间,三反五反、思想改造的风潮中,他安然度过,没有像许多知识分子,在“文革”时期被送进农村劳改。
1980年代大陆改革开放,叶伦明到香港,开始与台湾的兄弟通信往来,才知道妻子早改嫁他人,也有了小孩,而他父亲比他更早知道事实,但是半个世纪过去,父亲并不曾对他提及妻子早在太平轮事件次年就改嫁的事情。这段过往也成为叶伦明最不愿提起的记忆。
几次试着请他谈他的妻子与婚姻,他都低头不语,后来干脆否认结过婚。
据他家人说,前些年他的原配再嫁丈夫已过世,晚辈希望撮合他们再续前缘,他说:“不要了,她没等我,一个人习惯了。’
在香港定居后,叶伦明住在柴湾的国宅,狭小空间里,摆着一台老缝纫机;二十多年来,他婉谢社工员照顾,坚持独立生活。“我在海难中都没死,你们去照顾别人吧!”自从太平轮事件后,六十年来,叶伦明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即使有小感冒,多喝水第二天就没事了。平日自己打点吃食,很少外食,一天三餐,多吃蔬菜水果,不吃油炸物,不烟不酒,晚上看看电视打发时间。
在香港,他一直都靠自己双手缝被单、蚊帐、枕头套、窗帘、床单等贩售,有时他还会卖几张手绘的油画给观光客。在香港2002年《南华早报》报道中,就有记者形容过他的居家生活:“陈设简单,墙壁、桌上摆满了上百份荣誉状,全是他参加马拉松赛得胜的大小奖,墙上还有一张他与当年香港特首董建华的合影,床上零落散叠着一些卖不出去的蚊帐。”
1980年代,他到香港后不久,在路上看见马拉松活动,决定恢复年轻时候长跑的习惯。这二十几年他最常练习的路线是:从柴湾,坐车往石澳渔村,在山路间慢跑训练耐力。平时他六点起床,就沿着石澳的青翠山路上坡、下坡。2009年的春天,我也沿着他长跑的路线走了一圈。初春时节,山上的花都开了,粉红粉紫的洋紫荆在雾气间怒放,穿过一山又一山,终点是一片海水浴场,夏天他会再去海泳,吃完早点再回家。在山上慢跑运动的年轻人都称他叶老,香港一些年轻长跑者的博客上,还不时见到关于叶老的报道。
二十多年的慢跑,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多年来,他已经跑遍世界,远征过美国、日本、南非、中国大陆;1993年还参加过二十九小时连续长跑的马拉松赛,得过冠军:1997年他远征南非,参加奥运元老马拉松比赛,也是冠军。1995年开始,香港的Nike公司长期赞助他的球衣球鞋,“因为他开始参加慢跑时,运动鞋太大,运动衣也没有。”之后叶伦明跑出了知名度,每年香港慢跑活动都会请他出马拍广告、上电视宣传,甚至以他为梦想家的主角,作为马拉松或铁人三项赛的代言人,多年前还为他设计过长跑公仔。2009年《Time》杂志也出现他拍摄的公益形象广告。
近年来他身体逐渐退化,不太能慢跑,而改快走;他孤独的身影,在青翠山峦间,已成为许多香港年轻人的典范。有些年轻人在博客上写,每回看叶老孤独的背影,就感到崇拜,甚至用“不停步的老马”来形容他的毅力。
问他还会跑下去吗?他说:“当然,跑到倒下为止!’对他来说,伴随他长征的勇气,正是六十年前那些在太平轮上无缘活下来的伙伴们!他说每次慢跑就是一次活下去的勇气。六十年前一起在船上的朋友,来不及到达台湾,就被大海吞噬,他幸运地活着,他要努力留住呼吸与生命的感觉。“只要跑步,就觉得肉体、心灵都满足,也从不感觉孤独。”
“下回台湾有马拉松,记得找我去跑唷!”八十八岁的叶伦明眯起眼说。
(本文摘自《太平轮一九四九》(增订版),张典婉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6月第一版,定价: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