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封面颜色是黄的,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西部黄土,书名则用特大的黑体,几个字弥漫着一片令人沉重的黑色。这是《十四家》给我留下的视觉第一印象。而深读作品,知道这样的设计正是它叙事的一种元素。作者陈庆港早已以新闻摄影而名重海内外,而《十四家》则是他第一次主要以文字的方式所作的非虚构书写。应该说,陈庆港在非虚构写作领地中是一个“陌生者”,但正是这样一位“异客”,给我们带来了新的阅读经验,更为重要的是由此强化了非虚构写作应追求的基本价值取向。流行的报告文学,以宏大叙事居多,弘扬主旋律,报告大事件、大历史、大工程;新倡导的“非虚构”,重视作者个人在场和亲验,自有其可取之处,但在这样的倡导之中,“非虚构”“被写作”的设计性意味还是较重。而《十四家》在我看来,是一种纯粹的非虚构写作。所谓纯粹,就是主体并没有主题先行地、刻意地歌颂或是批判什么,作者的写作只是为了呈现对象的实在,呈现即是本旨。呈现的过程是抵达对象本真的过程。非虚构写作的要义,就是真实。正是在这里,陈庆港的《十四家》显示出独特的价值。
真实,不只是一种书写的方式,也体现着书写者的选择取向。于纪实作品写作而言,社会与自然、现实与历史,真实的存在触目即是。但选择何种真实进行叙写,却可反映写作者不同的写作伦理。《十四家》所写由其副题显示,为“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作者选择西部甘肃、云南、山西、贵州四省十四户农民,记写他们十年的生存状况。新世纪的十年是中国经济社会持续发展的十年,但作者笔下的农户,有的还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钱治病、无钱上学,甚至有的不得不乞讨为生。陈庆港并没有刻意地渲染他们异样的生活,而只是自然而然地本色地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生活当中最重要的就是今天吃什么,能不能找到东西吃,今天怎么样可以挣到两块钱或者是几块钱给孩子买点什么吃的,他每天充满了细小的东西,就是为了吃饭,为了很简单的事情来盘算。而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发愁,而他们在为这个事情发愁。”对于这样的作品,或许有较真者会提出质疑,以为所写很片面。我甚至也以为有些片面。相对于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总体上的显著提高,《十四家》给出的只是一个非主流的面。而且以四省十四家农民的生活,说中国农民生存之事,仅从字面上看也显见着片面。但我认为这样的片面值得我们尊重和肯定。在我看来,有一种片面正是我们应该看到的真实。这种真实被许多人视为片面,或视而不见,或不愿正视,由此所谓的“片面”被遮蔽,这样我们已经书写的真实由于一些“片面”的缺失,也显得不完整。于是,我们不自觉地陷入了“片面的悖论”。作为一位很有职业品格的新闻人,陈庆港无疑意识到了这种悖论的矛盾之处。陈庆港以为,“作为一个记者,应该真实地记录和反映我们的当代社会生活,而不应该去粉饰现实。我觉得这是最起码的记者的职业道德。”他的《十四家》以对另一种存在的祛蔽,达成更为全面的时代真实。同时也凸显了他作为新闻人或非虚构作家独特的风范和操守,可贵,可敬。我以为包括报告文学在内的非虚构文学需要《十四家》这样的“片面”。
陈庆港选取西部十四家农户的寻常家事作非虚构叙写,基于他对现实社会的体察和社会心理的把握。一个以经济为中心的时代,也是一个更崇拜物质的时代,更推重成功者的时代。“无论是平面媒体,还是杂志、网络、电视,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些成功人的声音或者是他们的故事。而事实上,在我们这个社会中,还有很多不成功的人,他们生活在一种和我们的生活状态很远的状况当中。”“我们总是有意无意的屏蔽了这种现实”。这是真实的社会时尚,但它却也消融着人类关怀体恤弱小的真善情怀,这是很值得我们内省反思的现象。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中,陈庆港等《十四家》诸类的写作,有着重要的意义。它不仅可以打开被屏蔽的现实信息,而且更可以提示我们不可丢失的现代良知和完善的价值体系。《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可以归为“底层写作”,但并不属于“问题非虚构”一类。我们常常片面理解“主旋律”,因而有时反感“问题”、“暴露”、“批判”。在报告文学中有“问题报告文学”之说,这类写作基于“问题”,具有主体的批判自觉。陈庆港的《十四家》并无这样设置,作者的写作指向于解蔽求真。如果把这部作品仅仅解读成“问题报告”,以为是在揭露批判什么,这可能是一种误读。中国之大,发展不平衡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难以消除。因此《十四家》并不是简单地“暴露”贫困的“问题”,而是以一种“摄影”的方式,记录一个特殊的类群,在21世纪初年真切的生活样态。作者给出的“存在”即是作品的价值。
我们通常所说的“底层写作”不仅关乎所写对象,更在于其间应充盈真挚的悯怜情怀。但《十四家》又不同于通常的此类写作。首先是写作的方式不同。对象是四省十四家,作者以社会学田野作业的方式和功夫,历经十年跟踪深度调查采访,由此所得的个案极具社会学研究价值。其次是作品的结构以时序流转(夏秋冬春)为经、以十四家各自的生活为纬展开,“账本”式的建构清晰而真实地反映出对象的实际状况。再次是作品的叙事颇多摄影家的个人风致,其基本的特点是“摄影叙事”。摄影叙事是一种对象本身的叙事,“镜头语言”构成了叙事的基本材料,作者只在“镜头”之后,主体的取向呈现在“镜头”的选择和处理之中。作品前没有内容提要,中间没有激扬文字的论议,尾处也没有“卒章显志”式的后记,一切外显的“主体解说”都被抽去。客观的原色呈示做得非常到位,这是很得非虚构写作真意的叙事。在“摄影叙事”中,作者又采用“特写”和“长镜头”等不同方式,呈现十四家日常生活的细部和场景。车应堂母亲乞讨在外而死,运尸返家一路遭遇不堪;小学生李根泉弯下腰时,裤子开洞处露出“两瓣光光的屁股”;“王想来五岁,妈妈喝下的最后一碗药是他煎的。”“史银刚先用手指在每个碗的碗底上刮了一圈,然后将手指放在嘴巴里使劲一咂吧,又用舌头在每只碗的沿上舔了一遍,”这才拿走洗碗。这些成为十四家的家常事,作者一一把它作了摄录。读这样的文字,读者心中自是沉郁。“摄影叙事”是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学叙事,它有效地强化叙事的场景感,不仅使所呈现的人事物景更为真实有信度,而且也恰为读者的进入、感受与思考等,提供了可能。《十四家》独特的叙事为非虚构叙事的创新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