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那个家,像座善心的寺庙,时常有些飘零落魄的和尚来‘挂单’,避个风雨,求点慰藉。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前脚刚走转身又回来的照样殷勤欢迎。”许麟庐的八个孩子,也成了所有朋友的勤务兵,跑腿办事,随叫随到。黄永玉曾深情感叹,“这个家一直到今天,到我的见识和情感的极限处,我没见过第二个这么温暖甜蜜的家庭。”
李可染、李苦禅、娄师白……齐白石的入室弟子,个个声名赫赫,许麟庐应该算是最为低调的一个。齐白石晚年画风渐变,从写意转向抽象,有人评价他老了画糊涂了,惟有许麟庐说:老师,你的画变法了。齐白石回赠六字:“启予者,麟庐也。”许麟庐创办的“和平画店”一度成为京城各界名流的聚集之地,而且在和平画店你“买不到一张假画”。他豪爽直率,慷慨好客,《水浒传》中侠肝义胆的“小旋风柴进”被友人们借来作为对他的美誉,都喊他“柴大官人”……2011年8月9日,一代国画大师许麟庐走完丰富而豁达的一生,享年95岁。
把自家面粉厂变成50年代的“798”
1916年10月19日,许麟庐出生于山东省蓬莱县,原名许德麟。4岁时全家就逃难至天津,但他的许多书画杰作中,常可见到的“题记”是“渤海许郎”、“渤海许生”、“瀚海麟庐”,足见其对故乡的眷恋情深。
许麟庐的祖父是打鱼的,父亲许树亭原是名铁匠,通过多年打拼当上了工厂的头儿,算是发迹了。在他为儿子设计的蓝图中,许麟庐将成为一个天天坐着包车的洋行经理。16岁时,许麟庐于天津甲种商业学校毕业,但他自言“不是这个材料,叫我打算盘都打不好。”他对商业毫无兴趣,惟对丹青情有独钟,小时候他偶得一本启蒙过诸多大画家的《芥子园画谱》,也不知临摹了多少遍。毕业后整天徜徉于书肆画店。
一天,许麟庐又逛进了画店,一幅画画着一只乌鸦立在西瓜上,让他忽感惊喜莫名。画中的乌鸦比真乌鸦还要大,还夸张,大胆新颖。画家齐白石这个名字从此在他心里扎下根来,他走遍天津大大小小的画廊,只为了寻找齐白石的画作。为了凑钱买画,他不仅花光了工资,还像孩子一样在母亲面前耍赖,甚至不惜在地上打滚撒泼。妻子王令文回忆说,“结婚那天在花车上我就和他打起来了,他把我们家给他的那个戒指卖了去买画。”
1939年,23岁的他结识了在当时中国书画界与张大千并称“北溥南张”的溥心,后者成为他醉心艺术的最初领路人。后来许麟庐去看李苦禅在天津办的画展,觉得“气派大”,很是欣赏,相差17岁的两个山东汉子就此相识,成了莫逆之交。1945年,李苦禅将许麟庐带到了老师齐白石面前。当年白石老人已81岁高龄,声称不再收徒,他在自家门上挂了张字条:“心病发作,停止见客。”也许是宿缘深厚,当日见面,齐白石就破例收他为徒。齐白石喜欢吴昌硕,第三次见面时还为他改了个名字——“吴昌硕叫缶庐,那你就叫麟庐吧。”
也是在这一年,为了画画,29岁的许麟庐说服父母和妻子,举家搬往北京。1952年,父亲许树亭在北京办了个大华面粉厂,让儿子当经理,还是希望他从商。楼下是厂房和机械,许麟庐就把楼上的房间鼓捣成了画室,不管楼下机器如何轰鸣,只要约上师兄李苦禅,哥俩便“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饮酒纵歌,通宵作画,把面粉厂硬是变成了50年代北京最早的“798”。妻子王令文还记得,一日下起大雨,两人在楼上画画浑然不觉,晒在地上的麦子全被浇了个透……如此这般经营,一年后厂子就倒闭了。
齐白石点拨“学我者生,似我者亡”
许麟庐首先向老师学的就是画大虾。齐白石那时养了一盆子活虾,专为看虾怎么游,怎么伸腿,须子怎么长的。他喜欢在清晨画大虾,许麟庐就一早去看老师用笔用墨,看完再回家练。他异常勤奋刻苦,有时一夜就画100多张画稿,老师在他画的“墨荷图”上补画了两条小扁鱼,并题道:“麟庐画荷,白石补扁鱼,此鱼胆苦,乃知麟庐之苦心也。”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麟庐耳濡目染学习老人绘画精髓,从模仿渐得真传,最后竟达到乱真的地步。画家宋文治请他画虾,他的画与齐白石的画混在一起让人猜,结果好些次都把他的说成真的,反倒把老师的画说成假的。黄永玉说他“顺手能画出齐老头儿各种类型的作品,沉郁朴实,活泼轻快,林林总总,无一不像”,为此得了“东城齐白石”(齐白石晚年居于北京西城区跨车胡同,许麟庐时居城东)这一美誉。但这时老师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学我者生,似我者亡。”
迷时师渡,悟时自渡。醍醐灌顶的点拨下,许麟庐开始跳脱出来,深研徐青藤、八大山人、石涛以及吴昌硕、赵之谦诸家笔墨,博采众长,最终锤炼出一套独有的笔墨语法。他画画很快,黄苗子评价他“下手风雨疾”,“我亲见的白石老人作画是慢条斯理地一笔一笔‘写’下去的,麟庐兄却是走笔如飞,一气呵成。但正是这个‘不同’,他才成其为白石老人有成就的门生弟子。”齐白石作画如写楷书,古朴凝重,许麟庐则反其道而行之,以擅长的狂草笔法入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大写意画风。
至1957年齐白石去世,许麟庐鞍前马后侍奉老师12年,师徒情深一如父子。妻子王令文说丈夫“孝敬老师比孝敬自己的亲爹还厉害”,大虾、螃蟹、各种时令珍鲜……所有吃的东西都买最好的,买了就往老师家拎。有一次,许麟庐的父亲请齐白石做客,畅饮抒怀,愉悦兴浓,席间齐白石对其父说:“你是铁匠,我是木匠啊!”一旁的许麟庐一点即通,他遂治了一方印,写着“铁匠之子,木匠之徒”,以示对恩师的敬仰厚爱。齐白石年迈怕冷,王令文将自己的一件黑丝绒坎肩拆了,为他做了顶帽子,深得老人喜爱。在齐白石晚年的照片,包括吴作人所作的那幅著名油画像上,都可觅得那顶黑丝绒帽子的踪迹。
齐白石性格乖僻,对喜欢的人特别亲,不喜欢的人来就装睡觉。他晚年对钱财之悭吝,多让人颇有微词,但对爱徒,他又有非常豪爽的一面。90多岁的许麟庐接受采访,还深刻记得,一次老师坐黄包车上他家来,正赶上许家小九出生,齐白石马上给了十块钱,又给保姆五块,“那时候十块钱可不得了啊”。走时问许家老大喜欢什么,答小青蛙,又当场铺纸研磨,兴致颇高地给他画了幅青蛙图。
齐白石曾说过,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是李苦禅和许麟庐,对两人也偏爱有加,妙手之作,经常转赠爱徒。一次,齐白石在珍藏多年的乾隆纸上画了两幅荷花,皆署“平生孤本”(从未重画过),一幅是带倒影的荷花,一幅是花落一瓣,一群蝌蚪顶瓣而游,要分给李苦禅和许麟庐二人。两人惊喜之余却难以抉择,齐老灵机一动,写好两个纸团一掷,抓阄分画,于是倒影荷花归了许麟庐。齐白石还为他们两个各画过一张《不倒翁》,在画上题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忽然将汝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此画“文革”时被抄走,当时许麟庐家藏画被抄走70余幅,最后惟这一幅被退回。
黄永玉称许麟庐为“比我老的老头”,几年前他曾以此为题写过一本书,书中一针见血:“中国有许多人自称是齐白石的学生。依我看,去过齐家几趟,照了三两张相的人有的是,都是‘学生’。齐老头儿死了,想声明没那回事也难了。李苦禅、许麟庐很少把学生不学生的挂在口头,倒真正师法侍奉过齐白石,拜齐老头儿为师,精研师道,作出师承的成绩。”“许麟庐是一座齐白石矿……我真觉得可惜没有或很少有人去向他讨教、认识齐白石。”
自办和平画店,北京的顶级书画沙龙
1953年面粉厂倒闭后,许麟庐拿着变卖三台磨面机的钱,在东单的西观音寺开办了新中国北京第一家书画店,这个不到40平方米的小店,三块店招牌匾分别出自齐白石、徐悲鸿和陈半丁之手。
当年的和平画店,除了齐白石以外的另一块金字招牌,就是许麟庐那股侠气。那时,许多画家的生活并不宽裕,作为同行,许麟庐深知他们的艰辛,所以常常高价收进作品,又低价卖给那些囊中羞涩的爱好者,他刻过一方“取诸怀抱”的闲章,正揭示了办店的初衷。那时候“和平画店”几乎天天门庭若市,汇聚了当时北京的各界名流,郭沫若、邓拓、老舍、曹禺、艾青等常为座上客,齐白石、徐悲鸿、叶浅予、黄胄也频频光顾,外地的书画家到了北京,也都乐于来此看画欢聚。
许麟庐平生除了画画,另一大爱好就是酷爱戏曲。和平画店白天正常营业,卖的都是齐白石、吴昌硕这样的名家名作,到了下午五六点,便不再卖画,大门一关,里面就传出了锣鼓镲和胡琴声。“家对面就是东单菜市场,卖鸡的、卖鱼的、卖菜的、缝皮鞋的、拉洋车的都到我那儿去唱。”他年满八旬时,兴之所至,大段的京剧念白仍可信手拈来,唱腔依然铿锵有力,字正腔圆。许麟庐还创造性地将京剧和各种民间艺术用作素材,融入画中,启功就说:“他画的泥娃娃很有意思,我非常喜欢,看了让人心花怒放。”
来来往往的顾客中,最大方的莫过于戏剧家洪深,他为单位收画,第一次来刚开张的“和平画店”,店里挂的几乎都是齐白石的画,他极大方地一挥手,全包圆了。当时一张齐白石的画大概是十几块钱。卖光了的画店空了,老板许麟庐只好上天津等地去收购齐白石的画。洪深第二次再来,看到满室齐老的画,“故技重演”——全要了!“美术界的人都上和平画店去买画,因为和平画店没有假画。”李可染的儿子、著名画家李小可从美术史的角度,对和平画店评价甚高:“‘和平画店’是解放后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场所,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聚集了一大批20世纪承前启后的艺术大师的作品,画店为书画爱好者和收藏者开辟了见面的场所,这对于近代中国画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1956年在公私合营的大潮中,许麟庐接受华君武的建议,用自己和平画店里近200张齐白石、吴昌硕的作品,连同所有的家具,换来一个中国美术服务部副科长的“公家身份”。1957年,他被调到荣宝斋,继续做科长,工作是为国家鉴定、收集历代书画遗珍。
直到1984年退休,他这科长一做就是27年。那时,文化部部长夏衍批准每年拨出几十万元,要他到南方专门购买书画资料,也是基于对他学养和眼光的信任。经过他手发掘的珍宝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一幅唐寅的《墨梅图》和赵孟頫的手卷,许多书画价值连城。而最让许麟庐大慰平生的成就,就是有缘觅得今年曾公开展出的苏东坡真迹《潇湘竹石图》,后经邓拓之手而典藏于中国美术馆。为此,郭沫若还题写了“竹箫斋”三字见赠,许麟庐晚年在京郊顺义建的大宅院,就用了这一题匾。
万事不在乎,画界“柴大官人”
黄永玉写许麟庐,骨子里的山东人,“是个万事不在乎的员外脾气”。黄永玉回忆一次来和平画店,看上一幅齐白石的画,但是李苦禅的一幅灰鹤也很好,可兜里的钱只够买一幅。犹豫再三,他决定买李苦禅的那幅。许麟庐说:“永玉,真有你的!你买齐白石的那幅吧,苦禅那幅我让他送你!”交易就这样做成了,一时传为佳话。
妻子王令文回忆当年的家:“有时晚上10点钟还有人来呢。吃了,住下,第二天走了,问他来人是谁,他都还不知道。”一次店里来了个人,不买画就是看看,然后劝许麟庐去上海,“我可以在上海支持你,在上海再搞个画店”。许麟庐直摇头说不去,那人走了后,才有人告诉他,那是陈毅,“我不知道,哟,那么大的官呢”。也正因为许麟庐为人“傻气”率性,洒脱仗义,美术界的朋友们都亲切喊他“柴大官人”。
对挚友许麟庐的“纵情作画,信手送人”的做派,黄永玉曾忍不住提醒他:“老许呀,老许!朋辈尊长的画作你珍惜尊重,自己的画作倒是闲抛闲掷,真难以让人理解。”许麟庐却一脸无所谓:“12亿人口,几张画,铺不了那么宽!人这一辈子,开心就行!那么严干嘛?”
来来往往的门客中,来的最频繁的就是大师兄李苦禅。李苦禅在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一代大家沦落到传达室卖电影票,落魄之时,也是许家给了他难得的温情与慰藉。李苦禅爱喝酒,和平画店旁边就有个酒馆,李苦禅每次到这儿都要喝上几杯,也不点菜,那些年酒钱全由许麟庐替他付了。大画家钱瘦铁为好友刘海粟、林风眠打抱不平,被打成“右派”,也是许家敞开怀抱接纳他,一住就是半年。
“当年的那个家,像座善心的寺庙,时常有些飘零落魄的和尚来‘挂单’,避个风雨,求点慰藉。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前脚刚走转身又回来的照样殷勤欢迎。”许麟庐的八个孩子,也成了所有朋友的勤务兵,跑腿办事,随叫随到。黄永玉曾深情感叹,“这个家一直到今天,到我的见识和情感的极限处,我没见过第二个这么温暖甜蜜的家庭。”
画坛大隐,写意人生
“十年动乱”时,他正值精力充沛、画艺圆熟、收获硕果的时期,却身不由己,历经磨折。“文革”期间,当年蜚声在外的“和平画店”被打成“黑店”,说成是“牛鬼蛇神的黑据点”。1971年到1973年,他被发配到湖北咸宁农场劳动改造,住大“牛棚”,种菜放鸭,养猪放牛,乐天派的他自我解嘲:“我的官(倌)越做越大。”期间老父亲在惊恐中去世,也不许他回京送别。
祸兮福之所倚。许麟庐多年后回忆,“坏事变好事”,“如果我不到湖北去,我不会画鳜鱼,不会画鸭子。我是三四次变法才变成这样的。”他每日拣野鸟蛋,哼几句《沙家浜》,闲时就师法天然,看水地、旱地里的荷花,观察鳜鱼和鸭子等动物的神态,“使我后来能对各种情态信笔拈来”。
后来周恩来总理将他调到北京饭店作画,当时一大批享有盛誉的老艺术家在周总理的组织和帮助下,得以恢复创作活力。1974年春,“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始,江青等人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黑画”闹剧,矛头直指周恩来。黄永玉在许麟庐家中应邀为宋文治画了幅猫头鹰,成为发难的导火索。这场运动中,许麟庐的《荷花鳜鱼》被说成是宣扬孔老二的“和为贵”;画着4个柿子1棵白菜的《四世清白》,画中捆着的白菜,被指为以“一身捆绑”暗喻自身处境,有讽刺时政之嫌,也上了当年的“黑画展览”。许麟庐因之没少受苦,但追忆往事,他不愿多谈当年的不愉快,只是淡淡回应:“人若不受苦,画就没有深度,没有豪气,苦难是画家的师友。”
晚年的许麟庐谢绝“大师”头衔,选择深居简出,隐遁于“竹箫斋”中埋头笔耕,在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被圈内人誉为京城的“国画大隐”。人艺的老艺术家蓝天野是许麟庐的高足,他回忆曾多次劝老师办画展,但许老总是平淡回说:“不办。”挥毫泼墨60余载,直到2002年许麟庐才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名士出山两鬓霜。虽不爱显山露水,但年逾90岁,他每日仍笔耕不辍,“白石老人90多岁还求变法呢”。就在去年9月29日,许麟庐在北京画院美术馆推出了九旬新作画展《写意人生》,温家宝总理致以贺信,高度评价了他的艺术成就。
89岁时,许麟庐写了一幅大字,作为生平的自述:“长于津沽,游于京华,年将九十,庸庸碌碌,不善辞令,以诚待人,感情用事,涂抹一生,殊不惊人,亲友厚爱,以慰余生。”平实淡然,谦虚低调,实为他一生人格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