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文章,尤其是学者的文章,往往会在某一时段汇编成册,以此作为其一个创作或思想阶段的总结和积累,至于名目,则常取为“文集”、“文辑”、“文丛”、“文选”、“文录”等,不一而足,其中,有一种特别的是叫“文存”。
“文存”这个名称曾经十分火爆,那是中国现代出版史堪称丰收的时节,这种名目的出版不妨视作“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结晶,其时最为称著的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两位旗手的“文存”,即《独秀文存》和《胡适文存》。此后的“文存”出版,亦可谓随之大兴,即使是到了后“五四”时代亦时有新品问世。至于目下,随着“思想家淡出”和“学问家凸显”时代的到来,其遂渐成绝响。
《独秀文存》和《胡适文存》
《独秀文存》和《胡适文存》无疑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硕果,也是彼时中国思想界的标杆性存在。
《独秀文存》最早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自出版始至10年之后已达10版,即从1922年初版至1934年出至第10版,是书收入陈独秀从1915年至1921年所写的文章273篇,全书分为“论文”(其中著名的有《文学革命论》、《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马尔塞斯人口论与中国人口问题》等)、“随感录”(较为著名的如《林纾的留声机器》、《太监与缠足》、《男女同校与议员》、《民主党与共产党》等),此外是“通信”。陈独秀曾在《自序》中称:“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于名山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在这几十篇文章中,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的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这一番表白也是此后“文存”大量出现和存在的“充足理由”。
《独秀文存》的序言是蔡元培撰写的,后来蔡回忆说:“这部《文存》,所存的都是陈君在《新青年》上发表过的文,大抵取推翻旧习惯创造新生命的态度,而文笔廉悍,足药拖沓含糊等病,即到今日,仍没有失掉青年模范文的资格,我所以写几句话,替他介绍。”至于当年出版《独秀文存》的上海亚东图书馆,现在的读者很可能会误会它是一座图书馆,其实它是一个书局而已,老板汪孟邹与陈独秀都是安徽同乡,“亚东”也是汪听从了陈的建议而创办的。它最初因经销“五四”新文化运动营垒北大的书籍而立足于上海滩,陈独秀由蔡元培任命为北大文科学长后,更委托“亚东”为北大出版物在上海的总经销,而当时国内一些知名学者如钱玄同、程演生、杨昌济、梁漱溟等的著作,也都交由“亚东”经销,甚至《新青年》也一直由其销售。后来陈独秀索性把《每周评论》、《新潮》这些北大的刊物都交由“亚东”销售,“亚东”俨然成为上海乃至全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播阵地。此后,汪孟邹的“亚东”还与发轫之际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发生了联系(汪孟邹的侄子汪原放后来还一度成为中共中央出版部部长),1922年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在上海创刊,就是陈独秀让汪孟邹筹措纸张印刷并发行的,也是在那时,“亚东”出版了《独秀文存》(平装4册,精装2册)。
彼时陈独秀是名噪一时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领袖,因此受到北洋政府的监视和忌恨,出版他的书显然是需要有一定胆量的。当然,当时也只能是在上海这种五光十色的半殖民地大城市才有这种可能。其时上海已然是中国出版业的中心,租界当局标榜“出版自由”,出版商也要追随时代潮流,虽说如此,就在编订了这部书的目录和陈独秀写毕《自序》时,陈独秀就被法租界巡捕房逮捕了,后经蔡元培、胡适、李石曾、李大钊等的援救,陈才被释放。不久《独秀文存》出版,汪原放后来回忆这段经历,还是心有余悸,他说:“出《独秀文存》时,真是颤颤惊惊!他8月被捕,我们9月发排,11月出书,这是与政府顶风而上的,‘亚东’怎能不担心!”
《独秀文存》第一次印了3000部,这在当时已经是惊人的数字,不及一月即销售一空,同年又加印3000部,此后随着作者的命运,这部《文存》跌宕起伏,也不知印了多少册。却说《独秀文存》的第一集所谈多涉及“五四”话语的民主与科学,其为时代潮流,而潮流所及庶几成为了“普适”的常识,也就但说无妨,但《独秀文存》拟印的第二集却是陈独秀产生了社会主义思想倾向之后的文章汇集,这就让“亚东”也为之束手了。于是《独秀文存》尽管是“畅销书”,已经成为职业革命家的陈独秀却时常困于经济拮据,他是以稿费补贴一家的生活的,而稿费往往又是预支的,陈独秀就这样欠了“亚东”许多债。陈独秀落魄之后,特别是他被国民党关押之后,思及这笔欠债,狱中的陈独秀茶饭不香,于是他嘱咐探监的汪原放重印《独秀文存》以结账,汪原放遵其嘱,又重印了《独秀文存》,当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读者们阅读此时的这部《独秀文存》,已是别有风味了,不过,重印的《独秀文存》却因有了蔡元培(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序言而平添了凝重的色泽。当时蔡元培参与营救陈独秀,因此与杨杏佛共同受到国民党南京党部的严重警告(谓其“循于私情,曲加辩护,为反动张目”等等),但蔡仍然为《独秀文存》写序,还特地嘱咐“亚东”将其手迹以铜版影印,且加盖“孑民”的印章,以示郑重。
一部《独秀文存》,由是可谓风雨如晦,从其1922年出版之后,印刷凡10次,发行则长达30年有余,期间作者本人则多次锒铛入狱,最后又在抗战时因贫病去世,但人虽然去了,书却长存,且一直属于“畅销书”,有人估计累计先后印至3万余部,直到1952年因全国搜查“托派”进而肃清“托派思想”而被查禁,又在上世纪80年代初终获解禁。如今,重印的《独秀文存》(由陈独秀家乡的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外,更有了方便读者的《〈独秀文存〉选》(一为王观泉导读,贵州教育出版社出版;一为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精神》丛书之一,陈平原主编,第9种)等。
同由“亚东”出版的,则是《胡适文存》。《胡适文存》第1集先由北大出版部于1921年出版,第2集则由亚东图书馆于1924年出版,第3集由亚东图书馆于1930年出版,此后有一《胡适论学近著》第1集由商务印书馆于1935年出版,是书后删省为《胡适文存》第4集,那是1953年由台北的“远东图书公司”出版的了。这就是《胡适文存》的出版经过。其中,“亚东”也曾出版过《胡适文存》的初集(1921年12月,4卷4册),此后陆续出版了第2集(4卷)、第3集(9卷),至于何以取名为“文存”,胡适在《自序》中解释说:这“是我这十年来的文章,因为有好几篇不曾收入,故名为《文存》”,其中,可分为“论文学的文”、“带点讲学性质的文章”以及“杂文”,大多数都是已经发表过的。胡适编这部书比较省心,因为文章是由“亚东”的伙计们在平时收集起来的,最后交由胡适审阅,然后编好目录就印行了。《胡适论学近著》的出版,据胡适解释,是“因为有许多讨论政治的文字……在这个时候不便收集印行”,所以抽取出学术性质的部分,后来才重新归入《胡适文存》。
4集《胡适文存》收入了胡适在1949年以前的诸多重要论著,它也是胡适学术研究中的精华篇章,从出版到再版,不知凡几,其影响也就不可小视。陈西滢(陈源)在1927年撰文推选“新文学”的十部杰作,列于首位的就是《胡适文存》,此后一直到沧桑鼎革,胡适仓皇离去,随即“清算”胡适思想,这部《文存》也就无处可觅了。
一晃,应了毛泽东的话,对胡适的批判,是“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杀,应当实事求是。到了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然而不及21世纪,就在胡适批判运动的25年之后,从“改革开放”新时期的1979年开始,时值“五四运动”60周年,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口号的呼唤下,当年那个胡适也被重新提了出来。1981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率先在内部印行了《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这两册“内部发行”的胡适文选(下册即是胡适英文口述、唐德刚编校译注的《胡适的自传》)随即成为人们久违的“畅销书”,而在此之前,商务印书馆亦开始酝酿《胡适文存》的重新出版,但这一出版计划却遭到了当时主管者的反对,以致《胡适文存》几度已经排好版和出了校样,最后仍然被叫停。时间到了1986年,重新提出开启“现代化”建设,学界也是风生水起,不过,学界却不能方便地读到当年胡适的文字,如当时陈平原在北大读博士,导师是王瑶先生,他们共同研究和撰写《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陈平原不得不四处搜集胡适的著作,好在“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今让他仍然感到得意的,是他在中国书店花300元买到了当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的《胡适文存》3集12册,再后来,胡适家乡的安徽黄山书社,用简体横批重新出版了《胡适文存》。
如今,阅读胡适的文字已不再是难事了,现在岂止《文存》,是《全集》也已有了。却说胡适著作的各种版本之中,有一《胡适早年文存》,由周质平编选,台湾远流出版社1995年出版,其中收录了胡适1906年到1909年在《竞业旬报》发表的文字和他1910 年到1915年在《留美学生年报》、《留美学生季报》发表的文章,这是研究胡适早期思想的重要材料了。
《独秀文存》和《胡适文存》,这一对姊妹出版物,透过它们的命运,可以展示中国现代出版史和思想史的丰富画面。
其它民国时期“文存”
在民国“文存”大兴之时,所谓林林总总,其俨然是检阅民国思想和学术的一队排兵。
“文存”首推思想家,如《师复文存》,是中国无政府主义鼻祖(刘)师复的作品。其时思想家和学者相合,可谓大气淋漓,一身集思想家、学者、教育家乃至文人者,不可胜数,因此,其“文存”遂呈繁盛之状,如《孟邻文存》(蒋梦麟)、《杨杏佛文存》、《谦之文存》(朱谦之)、《楚伧文存》(叶楚伧)、《孟和文存》(陶孟和)等,所谓不绝如缕。
上述“文存”各有其学术背景,如陶孟和是中国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曾主持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社会调查部和北平社会调查所,曾主持多项社会调查,因此他的《文存》中的文章多为讨论中国社会问题并体现出“通过调查改革社会”的主张,也较集中地突显了其关注社会底层问题的一贯主张。再如《唐钺文存》,唐钺是中国心理学奠基人之一,他的《文存》的主旨是“潜心于科学分析之术,以探讨事实为的”,关于取名为“文存”,其云:“‘文存’的名称并不是20世纪的中国才有的,所以并不新鲜,虽则有些人认为新鲜,这两个字到了此时已经沾上了好些不相干的联想。”这或许是说当时的“文存”,已经让人有很多“联想”了。
这所谓“联想”,可能就不是作“高头讲章”或取“正襟危坐”姿态来看视之了。换言之,“文存”也是百花齐放、千姿百态了。
其时的“文存”,未必皆有思想或学术的“沉重”,它可能是“养心”或“养眼”的轻松读物,这如章衣萍的《衣萍文存》(上海乐华图书公司1933年出版初集,天下书店1947年出版二集),如其所自言(《自序》),所以名为“文存”,“这并没有冒牌《胡适文存》的意思,他老人家的文章,大都是说理的文字居多,而我的文章乃大半是抒情的,就是说理的文字也带些抒情的影子。这册小书,是为青年而选的。我希望这小书可作为学校国文补充读本,不,就是自修也可以的,我的文字似乎觉得还有一点迷力,不至于使读的人讨厌。我以为写文章同抽香烟一样,是一种嗜好。能够写文章写成瘾,文章也就可以写好了。许多人不明白这种道理,以为写文章同吃药一样,应该耐得苦。本来吃药也不是坏事,但是耐苦究竟拂人之性,我们要文章写得好,应该是有一点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沉醉的精神。许多学校的作文所以教不好,就是因为他们那些教员不知道教学生乐于作文,而是教学生苦于作文。试想,教师出一些干燥的题目,例如我们徽州至今还有荒谬的校长出‘学而时习之’等的题目,学生怎样能欢迎呢?出题目作文,不是好法子,在讲堂上作文,也不是好法子。是我们要学生喜欢作文,要学生把文章做的好,应该养成学生一些文学趣味。自由读书、自由作文,不,也要有一点限制,就是注意学生的思想不致腐败,堕废,而且有毒。我是绩溪人,我的家乡多山,正如铁民所说,‘家家都能开门见山,——山是秀丽的山,几乎每座山上都有花,有树,有泉,有石,有岩,有谷,有岗,有壑,有种种清脆的鸟声,不平庸,也不怪癖。’他又说,‘绩溪的水,更可爱了。那样的明净,那样的灵动,那涟漪,那涓涓的微波,任谁见了都会陶醉的吧。’是的,我的文章,如果有一点好处,那是我们美丽的山川给我的,虽然我已经十四年不回家了。”
以《桃色的衣裳》和《情书一束》大名爆起的章衣萍,他的“文存”就不是“说理”似的沉重和吃紧,而是率真大胆、自然有趣,也就是说是讲性情的,可以想见,这样的“文存”,也就当然归于“畅销书”了。
民国时期出版的“文存”,比较特殊的是报人的“文存”。一般地说,报人的文章,是“断烂报章”,是只有时效性而无学术性的,其实这是不对的。报人的文字,虽然没有思想家和学者那样严谨和缜密,也没有文人那样富于情趣和可读性,却是时代的呼声和呐喊,以及社会的彰显。民国大报,首推《大公报》,则《大公报》有两部《文存》,一为《季鸾文存》,一为《芸生文存》。张季鸾、王芸生,是《大公报》的两枝大笔,也是这张报纸的灵魂,以及民国新闻界的代表。1944年11月,张季鸾逝世3年之后,《大公报》馆出版了张季鸾存世的惟一一部著作——《季鸾文存》(上、下册),由于当时是抗战比较艰难的时期,书是由土纸印刷的,字体也很小,难以辨认,但是其价值却不菲,因是此书在初版之后,又多次被重印和再版,最近的是1989年上海书店的影印版。《芸生文存》后来又有第2集的《由统一到抗战》,可惜至今尚未见有再版。
民国的“文存”属于女子的并不多见,有之则当属《没累文存》,其为杨没累女士的遗著,由其恋人朱谦之编选,上海泰东图书局1929年出版。提起杨没累,可能许多人惘然不识了,不过,说起丁玲笔下描绘的若干女子形象(如“莎菲”的女伴“毓芳”的原型,就是其人了)。
也是在“五四”那个时节,有多少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在憧憬着未来,渴望“新生活”和“新世界”,他们开始试验、探险,“新村”、“少年中国”、“工读互助团”等等,其中很多人检视和反省人类的枷锁,视国家、家庭、婚姻等为渊薮,于是竞相宣誓不结婚等,朱、杨两位,就过起了柏拉图式的同居生活,这个所谓“同居”,是非婚方式的,两人谈论理想和事业,却没有凡人的一面。杨女士曾是学者郑天挺先生的高足,对乐律很有研究,可惜因为肺病31岁就去世了,此前丁玲曾亲见了这两位在西湖葛岭山下实践“吟风弄月,傍花随柳,一方面和社会政治隔绝,一方面与爱人默默俱化”的人间仙境的生活经过,而一部《没累文存》,正是其写照。
欲识“五四”青年,最好将《谦之文存》与《没累文存》并读,彼时北大的朱谦之一如众多青年才俊,在思想上取无政府主义,他和黄凌霜、巴金等皆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当时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朱谦之是其密友,然而两人的思想,后来却大相径庭,由是也见出其《文存》的思想史价值了。
晚近出版的“文存”
晚近出版的“文存”,时过境迁,已大多成为文集之属。这其中,有中共历史人物《萧楚女文存》以及烈士和作家的《邱东平文存》等,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如《王实味文存》。此外,则多属作家、学者的“文存”—— 李敖、王蒙、王小波、杨义、龚育之……不胜枚举。有以室名命名的,如《铢庵文存》(瞿兑之)、《来燕榭文存》(黄裳)、《清园文存》(王元化)、《冬青书屋文存》(卞孝萱)等等。
关于20世纪中国经典作家及学者的文章辑存,所谓“文存”,亦有《洵美文存》(邵洵美)、《林徽因文存》、《凌叔华文存》、《陈世骧文存》、《萧珊文存》、《许君远文存》、《陈企霞文存》、《徐复观文存》等,乃至19世纪以降之政治家和学者等的“文存”,其作者有褚辅成、杜亚泉、任鸿隽、张耀曾、陆澹安、朱希祖、齐如山、屈万里等。
至于最近出版的“文存”,有一套“遗忘的文丛”系列,收入有《陈纪滢文存》、《蒋廷黻文存》、《程沧波文存》、《毛子水文存》四种(北京华龄出版社2011年版)。所以标名为“遗忘”,是四名作者果真是我们揆违有时了,而他们的著作大都没有在大陆结集出版过,至于报人陈纪滢、程沧波,学者蒋廷黻、毛子水,都是我们的历史和学术不能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