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2009年3月刊登了对章培恒先生的访谈,有一段写道:
《书城》:从1952年起,复旦中文系之所以形成现在这样的学术风气,主要靠的是什么力量?
章:复旦以前有个学生叫颜海平,她现在在美国一个大学当教授,前些时候有人访问她,她说朱东润先生是复旦中文系学术上的灵魂,这个话我觉得有一定道理。朱先生他一个是有理论,一个是外文好,一个是古代文史的基础好,所以如果以后复旦中文系培养出来的人都能够这样,那大概说朱先生是复旦中文系的学术的灵魂,这个话我想是对的。”
我是在美国,一个深夜,第一次看到了这份访谈。章培恒先生在作这个访谈时,看来知道我已到康奈尔大学任教,字里行间,他是骄傲的——复旦式骄傲,完全没有国际名校之类的夸耀之词,淡淡一句:以前有个学生……他是关怀的,在访谈中,为我和复旦中文的精神联系,留下了文字,亦即永久的见证。与朱东润先生1983年所赠书法一样,与贾植芳先生的往来信件一样,这一段文字使我永远回得去,使得复旦中文的精神世界里,永远有容我生命之处。他是期待的,以他在中国人文学界扛鼎之地位,来阐释我对朱东润先生的直觉性理解,也寄望于复旦中文系学术传统的传承与发展。这关怀和期待和个人有关,又是完全超出个人的。读完后,在旖色佳小城的深夜,一个人默坐书房,震动,惶恐,被深深的思念淹没。
我对他的记忆有三:大学时代,听他说话,江浙口音,不仅是句句清楚,而是字字清楚。我向他求教,往往语不达辞、辞不达意,他总是听完全,简明回答。对女学生之教导,与对男学生有所不同,交流中有一种无言的温和距离,一种老师长者对晚辈女性学人的温和距离,内核里是一种细致的善待、蕴藉的尊重。国外求学,硕士毕业后回沪探亲,去古籍所看望他。他坐在两张堆满书的长桌间,书堆遮住了窗户,就像埋在大堆的书籍里,听我说话,听得完完全全,包括我讲清楚的和我讲不清楚的一切。然后温和地告诉我,希望我回国后,进行比较人文研究,把比较文学搞起来。他向我介绍了几位重要学者,拿过一个旧信封,在背面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字迹优美,我保存至今。之后,每次回沪,总是先阅读关于他的报道,他的文章和著作。总想到去看他的,但总是诸事繁杂、各种纷扰。到康奈尔大学任教后,回沪时更想去看他,未能实现时,安慰自己今后还有机会,直到现在。
章培恒先生6月7日,端午后一天逝世。复旦大学网站以全黑色纪念。我正在上海。去母亲处晚餐,母亲将特意保留的一份《读书周报》给我,上面有一篇同窗写的纪念文章。我没说话。拿着报纸,回到住所,无法工作,坐至夜半。
复旦大学的恩师朱东润先生和谢希德先生去世前一年,我在沪时都曾前去,我记得和他们最后一面的一切,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关爱嘱托。与贾植芳先生亦有这最后一面的。唯于章培恒先生,我没能有这最后一面,内心之恸,只能永远埋在心底。我想告诉先生,学生回来了。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