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初,琉璃厂海王邨旧书店原是海王邨公园,有一张海王邨古董摊的老照片反反复复被用在各种画册里,这张照片远景是公园北楼,后来成了中国书店办公楼。一层出售古旧书,淘书客习惯管它叫“三门”,旧书业闻人雷梦水上班就在这。我没见过雷梦水,只是冒冒失失给老人家写过信。老人送给我一册《台湾竹枝词选》。“三门”设有“内柜”,供行政级别高的人和熟人选书,我从未被延入内柜。也不知怎么着就想起《孔乙己》里的一段:“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柜分成旧书部和古书部,掌管古书的老店员好像姓孙,一见我们进来就说风凉话“没书了啊,书都让书贩子捣腾走了”。这老孙头还有轰人的一招,你一进去他就关灯。我们后来聊起此人,有书友说好几回都忍不住想揍他。
我在三门买到四册一函的《活页国文》,看到一个叫贺扬灵的人说郑振铎“坏话”。 贺扬灵文章的题目是《为今日研究国学者聊进一言》,其中有两处说到郑振铎:“郑振铎氏在现在中国一班寡学青年的眼里,谁不认他是一个贯通中西的学者。曾记得他考《孔雀东南飞》的诗,胡说是见于《文选》,我而今还要问问他:到底是出于胡刻《文选》,还是宋刻《文选》?我都没瞧见过。或者商务印书馆特为他另外著了一部新版《文选》,上面载有《孔雀东南飞》这首诗吧?唉,‘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怪得你自己不该‘尝试’‘尝试’罢了。”还有一段:“数年来,一般争学时髦的老少宗师,大张整理国学的旗鼓,到处呐喊,闹得中国文坛,一日也不得安宁。不通如郑振铎氏,亦要老起面来凑热闹,什么《文学大纲》,什么《中国文学者生卒考》——望之俨然一大国学家了。其他上于郑,下于郑的,亦‘三日三夜话不尽’了。” 比贺扬灵坏话更坏的其实是李健吾说的那种人“记得我们最后一面,你(郑振铎)坐在你领导的文学研究所的一间会议室的长桌前面,长桌四周聚集着十多位新旧朋友,气氛异常严肃,不是讨论什么文学课题。而是批判你的思想。你虚心听取识与不识者对你这位开路人的高谈谠论。你的划时代造诣是《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偏偏就有一位和你相识的后辈,长篇大论,说你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还有一位年轻同志,据说还要写文章批判你的《中国俗文学史》……我只记得这是我们最后一面。当时会散了,我同情地过去和你握手,谁料竟是最后的握手!这场批判会是在1958年10月17日上午进行的。第二天,你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团长,去阿富汗,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访问,因飞机失事,在苏联上空遇难了!”(1981年5月4日《忆西谛》)李健吾哀伤地说“《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我一直保留得好好的”。
我痴迷郑振铎,他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61年人文版)是我的第一本藏书,我后来喜欢明代版画,也是受了这书的感染。古代故事、古诗词因了版画的缘故,感染力真是使人到了低回不己的地步。我中了此书的“毒”,买了《唐诗画谱》、《诗余画谱》等一堆新出的版画书,当然是大上其当。翻刻古版画尚做不好,翻印本更是谈不上。黄裳先生曾说:“鲁迅、西谛主持重刻的《十竹斋笺谱》是非常成功的,但荣宝斋曾经翻刻过一种古版画集(书名记不真切了)却是一种完全失败的作品。它告诫我们,只凭工细的线条是不能使某些并不只是依赖线条的纤细而成功的原作复活的,有时得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效果。”(《晚明的版画》)上当之后,我甚至将限量320部的《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低价转让给了朋友,后来此书在拍卖会上屡创佳绩,我也只能堕甑不顾了。为了留个念想,转让之前我将郑振铎的序复印。
追索旧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的工作一直在进行。此书初本是1932年北平朴社出版的,封面很有特色,满面的小篆,纵七横九,圆形的时钟图案居中,“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郑振铎著”正好12个字占据12个钟点,时间定格在八点二十二分,是早晨八点还是晚上八点,只有设计者知道了。大约十三四年前,这书(四册平装)在中国书店的一次古旧书拍卖会露面,无底价起拍。当时的拍卖参与的人很少,大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十号人。我记得和我争拍这书的是京城很有名的藏书家孟宪钧先生,争到一千元时孟先生让给我了。过了不久,在潘家园摆书摊的一位老先生告诉我郑振铎这书的初版本他也有,错漏字很是不少,当时就出了勘误表,问我有无,我说书里没有,老先生复印了一份给我,上面说明是“第一至第三册”的勘误,“第四册以下勘误表,当附于第五册内分送”。
在写本文之时,我发现拍得的这书竟然是吴晓铃先生的旧藏,盖着吴先生的印,连盖印时覆的小纸片还在。吴晓铃的藏书都有自编的流水号,四本一套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103至106。吴晓铃与郑振铎有着亲密的师生关系,郑振铎遇难后,吴晓铃为他做了很多事。我醒悟到吴晓铃去世后,他的藏书陆续被拍卖,我后来拍到的多部周作人旧版书也是吴的旧藏(《夜读抄》的流水号是001)。
1957年作家出版社重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在初版60章的基础上又增加了4章,计64章,可是离初版预告的82章,仍欠18章“未竟之作”。是书友告诉我海淀旧书店有售书品上佳的“五七版”,我闻讯马上至该店。我收藏最多的还是六十年代的人民文学版,有四套,一次比一次品相好。去年底惊悉人文版除了平装本外另印了一千部精装本,这个消息害我来来回回与卖家商议两个多月。最新消息是,《翕居读书录》的作者白撞雨先生称他收藏的北平朴社版是上下两册精装本,对于自认已将《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版本收齐的我无疑是打击,为核实这个精装版本,我又花费500元买了定价680元的《翕居读书录》,应验了郑振铎所言“一书之全,其难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