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如发丝的裂痕
就这样,姚明这辈子第一次打到了季后赛第二轮,他们的对手是洛杉矶湖人。这一轮,火箭是第七场败的,只撑到第三场,姚明就伤了。
这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连着扭了几次,他左脚脚踝重度扭伤,踝骨上出现了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痕。说不重,是因为姚明的脚踝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就在一年之前,他的脚踝因为应力性骨折刚刚完成一次手术,左脚脚踝植入三根钢钉。说不轻,是因为连续四年伤病就没停过,尤其那只命运多舛的左脚,谁都不知道新的伤病将把姚明的职业生涯引向何处。
姚明总说自己学会怎样面对职业伤病了,可总也做不到。
火箭队的前一任器材装备经理叫杰,一个东南亚与美国的混血儿。他总能从一堆球员的袜子里轻松挑出姚明的,杰说,不是因为他的袜子最大,而是因为他的袜子上总有暗红色。在中国长大的姚明,从小就接受轻伤不下火线的教育,他的大脚趾头总被踩得血肉模糊,脚趾甲总掉,但他总咬牙坚持。时间一长,留在袜子上的血迹很难洗干净。2006年,总坚持、总复发的左脚脚趾终于染上骨髓炎。医生摘除了脚趾甲,并把姚明左脚大脚趾削短了一截。他开玩笑说:“这回倒是不复发了,可就是左脚穿的鞋子比右脚小一号。”
从那之后,他和家人都念叨要注意要注意,不能再受伤了。可每当比赛打到激动人心时,他就把所有的事儿都抛到脑后了,一心就想着拼了。后来他说:“没办法,已经深深地进入骨髓了,从小我就是这么被教育的,只要站在球场上,就拼尽全力打每一分钟。咱总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打职业篮球,想改,总跟自己说,这是生意,可一打到兴头上,还是鞠躬尽瘁,还是死而后已。”
2009年的季后赛第一轮之前,他就扭伤过脚,很疼,一直忍着。第一场比赛马上开始,队医琼斯问他还好吗,姚明摇了摇头说,打一针吧。于是,队医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剂。现代医学很神奇,那针剂特别管用,能让姚明五个小时之内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药效一过,疼痛依旧。他没说,一直到第一轮季后赛打完,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儿。
到了第二轮第三场,第二节打了一半就扭了第一次,接着还踩了别人两回,有一次是队友兰德里。
最开始,姚明不知道踩到谁了,后来回到替补席上跟队医说,我下半场踩人脚上了。旁边的兰德里低声低气地说,是我的。一脸的怯生生,生怕姚明把气儿撒他身上。姚明跟他说:“怕什么,我又不打你,也不是只踩你一个人了。还有一球,我连续起跳抢进攻篮板,一开始没投进,再抢,后来被推地上了。那一下,其实推我推得并不重,可我落地的时候踩人脚上了。”后来,姚明又扭了两次,就再也挺不住了,比赛之后立刻去了医院,脚踝已经肿得猪头一般。
拍完片子后发现又骨裂了。姚明说:“人活一口气,想赢啊,当时追得感觉看到希望了,不想放弃啊。我要能撑,会下场吗?我一定得打到最后一秒啊。实在撑不住了,到后来我是用脚后跟跑,实在是疼啊。当时我就想,要是能追到还剩两分,有机会我一定扔个三分,如果再打加时,我肯定是挺不住了。谁想到,连最后一秒都没坚持到。”
姚明是笑着接受这结果的,因为医生说了,不用手术,静养就行。也因为七年来他终于迈过了第一轮。
姚明喜欢打游戏,也喜欢用打游戏的逻辑往生活里套。游戏,过了一关,心里踏实,原地存盘,再来时,从存盘的地方继续往下砍砍杀杀就行了。姚明笑眯眯地穿上保护左脚的铁鞋,回想着刚刚写入记忆的那些篇章,开始了暑假。
姚明带着太太叶莉回国,这是他每一年最幸福的日子。在休斯敦,他每过几天就要念叨念叨对家乡的思念,上海街头的生煎包子、炸油条的味道,上海清晨整个城市苏醒过来的忙碌劲儿……他说:“就连推开窗户,使劲儿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都觉得享受。”
那时候,另一个机会摆到了他面前,他曾经效力的上海男篮正在寻找新的投资人,他们希望姚明接手。
上海男篮隶属于上海文广集团和上海体育职业学院。2002年,也就是姚明前往NBA的那一年,他们击败中国篮球联赛霸主军旅八一队,夺得冠军。姚明离开后,冠军球队瞬间分崩离析,加上一直以来的经营不善,球队成绩不佳,日子越过越难。2007年,西洋集团和上海男篮签署了五年的赞助合约。这家主营钢铁、化工的企业承诺每年向上海队提供1500万人民币,用于球队的经营和建设。可上海队与西洋集团的合作并不愉快,问题很多,最大的分歧在钱上。西洋集团提供的1500万中,只有750万被用在球队建设上,另外的750万被挪作他用。花了钱却看不到效果,投资人决定撤了。2009年的春天,西洋集团提出终止与上海男篮的合约,从那时起,断了粮的上海队人心惶惶,全力寻找新的接手人。
此时,他们想到了姚明。
离开上海滩七年,姚明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一样,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成为中国在世界上的一张面孔。姚明和另外两位NBA球星巴克利、韦德拍的广告在全美国的电视网上循环播放。那是一则有趣的广告,巴克利和韦德在中餐馆里点菜,要了姚明最喜欢吃的醉虾,盘子端上来,拿掉罩子,活虾在这两位面前活蹦乱跳,韦德吓得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后来导演告诉姚明,那镜头是真的,韦德确实被吓傻了。
姚明的影响力在国内更是惊人,他的脸出现在大街小巷,商场外墙上,车站灯箱上,甚至擦手的面巾纸上……很多到中国来的外国人,走出机舱后就指着墙上举着电话或者捏着张信用卡的姚明广告说:“我认识这家伙。”
七年来,姚明累积了名声、财富,也学会了有关篮球、篮球商业的很多知识。所以在很多上海人看来,姚明是最恰当的接手人选。首先,他是上海体育的标志,有巨大的号召力,能够把球迷和赞助商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其次,经过七年的锻炼,他和他的团队拥有丰富的经验和充足的人脉关系,将把更科学的球队经营理念带到上海队。包括球队未来的建设、寻找外援、聘请教练、青少年篮球人才的培养,姚明和他的团队都有着绝对的优势。很多人都期待着姚明能把上海队建设成一个CBA的典范,为中国篮球打开新的局面。上海市政府也希望姚明能把上海篮球重新经营成一张城市名片。
但是,姚明入主上海并不是一片坦途。面对竞争者,虽然姚明有优势,可竞争者出价更高,他们比姚明更有钱。金钱的力量,姚明知道:“钱不能决定所有事儿,但能决定很多事儿。”
当时,他心态很好:“我想接,我觉得这将成为我职业生涯的延续。这几年,岁数越来越大,受伤越来越多,我想过退役之后该干点儿什么。现在看到了一个切实的目标,还没离开我最热爱的篮球,还没离开我最牵挂的中国篮球。可要真是竞争不上,那没辙,我就还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呗。”
季后赛过关和收购上海队的机会,仿佛双喜临门一样,让他快把脚踝上那条细如发丝的裂缝抛到脑后了。反正医生说了,静养就成。静养,就是吃吃喝喝,娱乐娱乐,看看话剧,斗斗地主。玩十块钱一把的斗地主,赢了,他也兴奋地砸桌子,就像打比赛时远远扔进一个三分球那样高兴。
姚明足足在国内待了一个月,矛盾地幸福着,每天都琢磨,今天去吃点儿什么不一样的。在美国一待就是七八个月,想吃的那些,早已经列成一个长单子,等着他一样一样实现。可每吃完一顿,他就站到镜子前审视半天,对着自己的大脸念叨:“胖了吗?是不是又胖了啊?唉,吃起来容易,跑下去可难。”他已经历过受伤、康复、恢复训练、重回状态巅峰很多次,对那种苦心知肚明。
他形容道:“每次康复期,状态就像是开了闸的水库,一下子全流空了。身体就像一个容器,等重新训练时,得想方设法把那个容器扩大,再扩大,一次又一次地达到极限,你练得多苦,就能把容器刺激到多大,状态就会有多好。”他看着镜子上微胖的脸,想起了前一年训练的情景。那是在上海波特曼酒店的健身房,姚明正在训练师的怒吼声中挥汗如雨,一位推着婴儿车的住客走了进来,姚明瞅着婴儿车里含着奶嘴、舒舒坦坦睡着的孩子,羡慕地说:“唉,真想跟他换换啊。”
姚明以为,等待他的又将是一个汗水像江河一般流淌的夏天。
但他错了。
最绝望无助的日子
在国内修养了一个月,姚明再次登上回美国的飞机。上飞机之前他跟我说:“我这趟可快,回去检查一下就回来,就待几天,下个礼拜咱们就能在上海见面了。”甚至,他在去医院检查的路上还在给朋友打电话,聊过些天回上海的安排,要见什么人,去哪儿,吃什么……可事与愿违,下一次再回到上海滩,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等待他的,是一个晴天霹雳。医生检查的结果是,那条细如发丝的裂痕非但没有愈合,还越长越宽。
姚明崩溃了,那道裂痕在他心里赫然如沟壑。
那道裂痕造成的后果,远远超越所有人的想象。要彻底修复,需要一场耗时数个钟头的手术,还将耗费姚明整整一年的时间恢复。它给姚明的职业生涯带去很多很多问号,30岁做这样的大手术,他还能不能恢复到百分之百?他还能每个晚上无所顾忌地在球场上冲撞奔跑吗?他还是休斯敦火箭队的核心吗?下一份合同还能不能拿那么多钱?甚至,他职业生涯还能继续多久?
不仅是打球,还有生活。如果职业生涯就此戛然而止,他能接受吗?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连续接受手术的身体能否支撑他在以后的日子陪孩子玩玩篮球,像当初父亲姚志源陪自己玩一样……
这是姚明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他不是没遇到过难事儿。从小就有人说他不行,连他母亲方凤娣都说过:“他小时候确实没有表现出多少篮球天赋,除了长得高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好,看上去胖胖的,跑跳能力也不强。”一位篮球专家在姚明十一二岁时寻宝一样地到上海看过姚明,他让胖乎乎、一米九的姚明比划了几个动作,就开始摇头,毫不掩饰心里的失望。可能这位专家忽视了一个孩子感知世界的程度,姚明记得那一幕:“我忘了他跟我说过什么,反正没几句,我就记得他对我没什么兴趣。”
少年时,他也不是最突出的。17岁,他去巴黎参加欧洲篮球训练营,同去的中国少年还有来自辽宁的金立鹏和八一队的陈可。回想多年前的往事,方凤娣说:“我记得金立鹏打得特别好。”那一年,金立鹏是训练营的最佳得分后卫。又过了一年,姚明去了美国,晃晃悠悠地去了很多城市,打了很多比赛。后来带他们去的上海队领导先离开,只给他们留下很少一点儿盘缠,他和队友刘炜靠着酒店的免费早餐和麦当劳最便宜的汉堡生熬,后来借了一个美国教练一百美金。成名后,姚明还记得这事儿,说找机会一定把钱还给人家。
去美国前,他得先在中国联赛成功。那时候八一队是霸主,2002年4月20日的那个雨夜,八一主场宁波雅戈尔球馆被姚明率领的上海队攻陷了。那之前,姚明被八一灭过很多次。之前一年,在上海的卢湾体育馆,八一剪下篮网,这是胜利者欢庆的仪式,尤其在客场,就像把对手踏在脚下搜战利品一样。那一晚是方凤娣的生日,姚明悄悄走到母亲身后,搂住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真想赢下这场球,拿冠军献给你。”方凤娣说:“那时候我就觉得喉咙一阵发紧,我早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再后来,姚明跟着国家队在釜山、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一路惨败。再后来,他到了休斯敦,和球队合练的第一堂训练课就被打晕了,一帮面容陌生的黑人队友高高跃起,拼命在姚明脑袋上把球砸进篮筐,示威炫耀一般。他们想不通,这个大臂没自己手腕粗、一撞就倒的中国孩子怎么就成了状元秀。有人开玩笑地问:“他是来打球的,还是来擦地板的?”
就算经历过这多难事儿,也没有任何一件让姚明心生绝望,让他想在29岁就离开深深热爱的球场,让他瞬间陷入不知所措,不知道在余下漫长的生命中自己该做点儿什么,能做点儿什么……
那段时间里,我们聊过很多次。烦躁包围着他,好像所有好玩的、有趣的事情到他那里都变得没意思了。他被朋友拉着去看了刚上映的《变形金刚Ⅱ》,朋友看得津津有味,电影完了,兴奋地跟姚明聊这聊那,可他一皱眉:“我怎么觉得挺没劲的。”他可是变形金刚迷,花过不少钱收了一堆玩具摆在家里,《变形金刚》电影刚出第一部,他电影院、DVD、网络上看了好多遍,越看越高兴。
心里变得没意思,眼前的世界也跟着变。
姚明就这么孤单单地坐在巨大宅子小小的一个房间里,对着这不知能不能熬过去的坎儿默默发呆。他的父母不在,太太叶莉也尚在国内,还没来得及赶回休斯敦陪他。有朋友、队友来看过他,夜幕降临,朋友得回家了。人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他们能在姚明身边唉声叹气,或努力跟他聊天说笑,试图把他逗高兴,可时间一到,任何人都得离开,无一例外。一位朋友在离开时跟姚明说:“把家里的灯都开开,灯火通明的,至少看着舒坦点儿,没这么压抑。”
他笑了笑,把朋友送出门口,转身默默地关上了门洞走廊的灯,让身边的世界再次暗下来。坐在黑暗中的姚明百感交集,根本把握不住自己的思路。他思考着,却不知道思考会有什么帮助。生活已经跳出他的决定范围,可这就是生活。
前一年做手术之前,姚明看过三个医生。这是NBA球星们都能享受的待遇。他们每一个人都身价惊人,而他们能创造出的价值比身价更惊人,每一个NBA球星都像大熊猫一样被保护起来。一旦出现重大伤病,球队会找出该领域内最好的专家,满世界飞着,至少看三个医生,然后把每个医生的意见放在一起比对,不断论证,再得出最终结论。
前一年,姚明的左脚脚踝被钉入三根钢钉。看第二个医生时,他听到这样的建议:“做脚踝重建手术吧,如果仅植入钢钉,治标不治本。一旦复发,会更严重。”重建脚踝,意味着改变脚踝的物理结构,让原本承受巨大压力的那块小小骨头不再背负重压。姚明听完一哆嗦,赶紧摇头。他说:“听医生说说我都觉得恐怖。”
可有些事,真就躲不过。
现在,重建手术变成了首选答案,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姚明生命中的大事,是医生要好好准备的大手术,也是可能影响火箭队历史的大转折,没人敢轻易决定。姚明只好飞着接受检查。他去了北卡罗莱纳,到杜克大学看第二位专家。再往后,又飞到华盛顿,听第三位专家的意见。这是程序,走程序需要时间。他本以为,到了别的地方会比在家好点儿。待在空无一人的大宅子里,时间跟小刀一样凌迟着他的耐心,过得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可异地的新鲜感消失得很快,陌生的餐厅,陌生的房间,并不舒服,只能睡对角线的床,只有难受依旧。
他乐观过,说:“也许打上石膏,拄着拐杖静养三个月也能好。医生说了,脚部的血液循环没有问题,就是有希望的意思。”
很快,他就把自己的乐观推翻了:“可等上三个月,肌肉一定会萎缩,医生说可能会影响手术的效果,那就麻烦了,相当于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
他试着想点儿高兴的事儿:“至少要休息一年,唉,也是好事儿,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闲过。赛季打NBA,到了夏天打国家队,这回好了,逼着我一次歇足,把之前的那点儿假都给补上。能在国内踏踏实实地过上大半年,也算有得有失。”
可说着说着,他又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个能歇的人:“一想到要这么久打不上球,我就浑身难受,这么过了十多年,突然停下来,迷失了。”
翻过来倒过去,他想让积极的情绪占据高地,总不成功。
他想到了退役,连续几年,他伤怕了:“我不想拼了,得留着身子骨,以后跟我儿子一起打打球,享受天伦之乐。”
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太太和父母都这么劝他。他们看到的姚明与外人不同,别人享受姚明扣篮的激情与振奋,他们想到的是姚明手腕砸在铁质篮筐上的疼痛。别人看到的是姚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是千万美元的年薪,是他的诙谐幽默、风趣机智,他们看到的是姚明脑袋上缝的七十多针,是他拄着拐杖蹒跚挪步的辛苦,是饭桌上看着别人大鱼大肉,自己嚼两根青菜减肥的无奈……
姚明说:“真的,我心里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过,再受伤,退役算了。”
我跟他说:“你要真退役,那NBA得疯了,NBA中国公司的人说,姚明一年不打,中国看篮球的人得少多少?体育网站也都叫苦连天,不知道明年的流量靠什么来冲。”
姚明刚听完挺高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还挺重要。”
就这样,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些,笑呵呵地骄傲起来:“如果我还能打球,算是职业生涯死过一次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男人嘛,之所以叫男人,是因为承受了很多。”
看他高兴了,我逗他:“就知道你离不开这种生活,你怎么舍得呢?”
这事儿,我们聊过不止一次,他亲口说的:“真退役了,我肯定会不适应,日子一下全变了,我知道有些人是离不开聚光灯,离不开别人的关注的。我不知道自己……我可能不需要关注带来的光环,可过了十几年的日子突然变了,得适应一阵儿吧。”
我以为他会继续跟我逗,跟我开玩笑,要在以前,他大概会说“我退役,你饭碗不就砸了”之类的话。可他没有,情绪一下子变了,仿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反应无比强烈,连着反问了我很多句:“手术的伤痛是你承受的吗?还是我?重新训练的挫折感你承受吗?还是我?将来我的腿影响我生活是我自己承受?还是你?我这几年夏天有多少时候是穿正常鞋子的?多长时间了,我健健康康地生活过一年吗?”
他突然间问了很多问题,让人措手不及。他仿佛在跟自己论证退役的理由,可说了这么多之后,他还是在黑暗中摇头,“我不知道,我想过退役,也想重新回来比赛,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2008年夏天,他带领国家队在北京、在家门口杀进奥运八强。他说:“那将是我一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2009年初夏,他又带着火箭队杀进季后赛,迈过第一轮,好像推开一扇门,一番新世界在他眼前展开。
一步一步地,姚明似乎往一个更高的山峰稳稳迈过去。
可咕嗵一声,他跌落到最低点。
他问自己,想干的事都干完了吗?打完08奥运,好像国家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说:“心里空空的,有点儿失落。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目标完成了,可那之后呢?人要是没了目标,是很可怕的,我跟自己说,得定新的目标,有了目标,就有冲劲儿了。”
琢磨了半年,他找到好多目标,他说:“该给火箭一个交代了,打了这么多年NBA还原地踏步,说不过去。”他还说:“如果国家队能培养出新人,打进2012年伦敦奥运,我可以考虑去,那就不再是只靠我一个人了,我们可以往更高的目标冲。我还可以在伦敦大桥上拍张照片,就找我父亲当初拍照的那个位置。”
姚明家里有一张姚志源的黑白照片,拍摄于1976年。那年,姚志源26岁,作为上海男篮中锋出访,那时,他还没有和上海女篮的中锋方凤娣结为夫妇。四年后,姚明在上海出生。又过了四年,姚明得到他人生中第一个篮球。姚明27岁时,娶叶莉为妻。30岁时,姚明得了一个闺女,姚家的血脉在继续。他琢磨着,只生一个不够,孩子太寂寞。
还有收购上海队的机会,事情尚未确定,他已经在用老板的角度考虑问题,琢磨如何把上海篮球提高,然后以那为原点,影响整个中国篮球,他想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名句,为自己描绘了一张巨大的蓝图,姚明说:“现在我也能说自己是投资人了。”
无论是家庭还是事业,他给自己定下了很多目标、方向……那时候,他往更高的山峰爬,昂起头向上看,面带微笑。现在,掉下来了,所有的目标都摔没了。
煎熬着等医生宣判时,他总在网上翻新闻,找图片和视频看。他看到北京奥运会上自己激动得涨红脸颊,挥臂吼叫。看到从2002年到2009年,自己的胳膊一天比一天粗,肩上的担子也一天比一天沉,也终于迈过了季后赛第一轮的坎儿。看这些,他会笑,可视线一移开,面色就立刻沉了下来。在事业、家庭、祖国、荣誉、健康、冒险、退役中,他的思路来回跳跃,不知道何处是归宿。
2009年6月末的那些天,姚明就这么孤独地待在家里,他的生活陷入无限的未知,他说:“就跟在大海上漂浮的草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吞没。”
这是二十多年来,他最绝望、最无助的日子。
(本文摘自《平视姚明》,王猛著,华文出版社2010年11月第一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