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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7月27日 星期三

    《……此生未完成》是一个母亲、妻子、女儿的生命日记,于娟用她清丽、隽雅的文笔记录下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并告诉大家“我们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认清活着的意义?”
    于娟,(1979年4月-2011年4月),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挪威奥斯陆大学经济学硕士,复旦大学讲师,生前执教于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
    她是一个两岁半孩子的母亲,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妻子,两个六十岁老者的女儿,几个失学儿童的资助者,很多人的朋友。她是癌症病人,却从容欢喜,并不哀伤;她已辞世,却与身后的世界同在。她的文字指向生命和心灵,她带走家人的思念和不舍,给我们留下坚强的力量。

    ……此生未完成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7月27日   16 版)

        我的坚强与柔软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分外坚强的人。

        二OO九年的最后一个星期,我被救护车抬进上海瑞金医院,放置在急救室。

        病理室主任看到我那浑身黑漆漆的全息CT后,问了一句话,病人现在用什么止痛?

        我的老公,那个可爱的光头男答,现在还没有用任何的止痛药物。

        那个四十多岁的主任,倒吸一口凉气,一字一句地说:“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到她这个地步,差不多痛都能痛死的。”

        他们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我只是屏着气,咬着牙,死死忍着,没有死,也没有哭。

        在急救室待了三天两夜。医生不能确诊是骨癌、肺癌、白血病还是其他癌症。

        急救室应该就是地狱的隔壁,一扇随时开启的自动门夹杂着寒冬的冷风,随时有危重病人被送进来。

        我身边的邻居,虽然都躺在病床上,看看似乎都比我精神好很多,至少不是痛得身体纹丝不能动。然而,就是这些邻居,夜里两点大张旗鼓地送进来,躺在我身边不足两尺的地方,不等我有精神打个招呼,五点多就会被某些家属的哭声吵醒,看到一袭白单覆住一个人的轮廓。不用提醒,我知道那个人匆匆忙走了。

        如此三天两夜,心惊胆战。我没有哭,表现得异常理智,我只是断断续续用身体里仅有的一点力气,录了数封遗书,安慰妈妈看穿世事生死。

        后来,一天两次骨髓穿刺。骨髓穿刺其实对我来说,并算不上疼痛,光头在旁边陪我,面壁而不忍再看,妈妈也已经濒临精神崩溃边缘。

        我的痛苦在于,当时破骨细胞已经在躯壳里密布,身体容不得一点触碰,碰了,真的就会晕死过去。那种痛不是因为骨髓穿刺,而是来源于癌细胞分分秒秒都在啃噬骨头。

        我还是没有哭,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痛得想不起来哭,那个时候,只能用尽全力顶着。如果稍微分神,我就会痛得晕厥。我不想家人看到我的痛苦。

        当二O一O年元旦我被确诊为乳腺癌四期,也就是最晚期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没有哭,反而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

        因为这个结果是我预想的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个。

        既然已然是癌症,那么乳腺癌总是要强一点。

        至于晚期,我早已明了。全身一动不能动,不是扩散转移,又能是什么。

        发现太晚,癌细胞几乎扩散到了躯干所有重要的骨骼。

        我不能手术,只能化疗,地狱一样的化疗。

        初期不良反应很大,呕吐一直不停。

        当时我全身不能动,即便呕吐,也只能侧头,最多四十五度,枕边、被褥、衣裳、身上,全是呕吐物,有时候呕吐物会从鼻腔里喷涌而出,一天几十次。

        其实,吐就吐了,最可怕的是,吐会带动胸腔震动,而我的脊椎和肋骨稍一震动,便有可能痛得晕厥过去,别人形容痛说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了这句中文的精髓。一日几十次呕吐,我几十次地痛到晕厥。

        别人化疗时那种五脏六腑的难受我也有,只是,已经不值得一提。

        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哭。因为我想,坚持下去,我就能活下去。

        此后六次化疗结束,我回家了。

        儿子土豆刚十九个月,他开心地围着我转来转去。

        奶奶说,土豆唱支歌给妈妈听吧。

        土豆趴在我膝盖上,张嘴居然奶声奶气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话音未落,我泪先流。

        也许,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我的孩子,就变成了草。

        于丹说:一个人的意志可以越来越坚强,但心灵应该越来越柔软。

        无意之中,我做到了这点。这才发现,这两者是共通的。

        义气和义乳

        不知道是大彻大悟还是大痴大癫,哪怕是向来喜欢多思多虑的我,生病后却很少去想让自己不开心的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鸵鸟。我不想说我看穿生死,但生死由命,有时候漫想自己能活多久,后事如何,真的不如在活着的时候能帮别人就帮别人一点,能让大家快乐一点就快乐一点。不得不说,我得癌症后的日子是我人性最为升华的一段时间。

        光头有个叫阿海的堂弟,读书至初中,靠体力维持生计。十几年前曾经在上海工作过一段时间,于是和我有些交情。后来由于工作原因,阿海结婚、生子、定居都在浙江定海,而我每次过年回婆婆家总是不能与他巧遇,一晃也就十几年没见了。

        我患乳腺癌的消息一直处于半封闭状态,婆婆那边的亲友知道我得了重病,已经是滞后两三个月。不过有趣的是,可能是因为受文化、地域和风俗的影响,也可能乳腺癌有点性别色彩,当大家谈及我的病情,尤其是对年轻男性,很少人会说得很具体。于是,在一个深夜,光头收到了阿海发来的这样一条短信:

        “哥哥,我听说嫂子得了重病。我没有什么钱,不能帮到你们很难受。但是,如果需要骨髓、肾脏器官什么的,我来捐!!”

        光头看后哭笑不得,念给我听,我哈哈大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光头欲按我说的回复短信,写了一半转头说,算了,我这么说,他说不定和他老婆商量,把他老婆的乳房捐出来了怎么办?

        如果捐的话,算不算义乳?

        我是入院很久才听说“义乳”这个词。一般的乳腺癌患者,都是四十五岁以上发病,若是运气好发现得早,没有远端转移,一般会接受切除手术。中国很多病人当被问及“是否要保乳”,通常都是底气十足地说:  “保命!保乳有啥用?”所以,化疗病房里通常住的都是只剩下一只乳房的老女人们。我是病人中年纪最轻但是运气最差的一个,发现时已然转移扩散得厉害,所以没有可以动手术的资格,所以也是唯一不需要义乳的人。

        现在想来,乳房可能是女人身上最为没用的器官,所以义乳不需要像义肢那般实现什么功能,只需要做个体积出来,穿上衣服之后具有观赏价值就可以了。义乳卖得很贵,差不多一千多元一只,附带在一个特制的胸罩里。很多上午纪的阿姨虽然爱漂亮,但是更爱钞票,所以都觉得一千多元买个布袋没有太大意思,于是八仙过海一般各自动手做义乳。

        南翔李阿姨“癌龄”比我们长,又爱漂亮,最先开始做义乳。她传给大家的失败经验是,不能用棉花布头做小袋子塞在文胸里,因为“那芯子轻”。据她介绍亲身体验,一次戴着自傲的棉花义乳去挤公交车,下车后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目光怪异。阿姨低头一看,原来伸手在车上拉吊环的时候,那棉花团被挤来挤去,跑到了肩膀下方锁骨的地方。

        乳房长在肩膀上的女人,比没有乳房的女人更能吸引众人目光。

        舟山庄阿姨非常有趣。劳动妇女天生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她一开始就没有用棉花,而是选择了下垂感极强的绿豆。人家用绿豆缝了个口袋,放置在左胸充当义乳。形态很好而且谁也看不出那是假的。庄阿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省下了一千多元而洋洋得意,房间里数个老太纷纷效仿。然而在她第四次化疗之后,庄阿姨的大女儿就发现了问题,她觉得妈妈的两只乳房越来越不相称,绿豆义乳明显膨胀肥大。于是小女儿趁妈妈洗澡的时候把绿豆沙袋从胸罩里掏出来拆开,结果让大家捧腹大笑:那绿豆因受体温汗水滋养,发芽了。

        我虽没有义乳需求,但也热情澎湃地参与义乳创新。或是人格魅力,我在病房倒真的有一大票粉丝,因此我的创新主意很容易被人实践。我说:“外面不是有那种水珠按摩胸罩卖吗?她们是为了让小胸看起来大,我们做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让大家看起来从无到有呢?”

        我还有个馊主意是把气球灌水。那会儿我因为癌细胞骨转移而浑身不能动,不能亲自实践。黄山的吴阿姨是脑部转移,癌细胞不发作不疼痛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她很是喜欢这个主意,于是实践了一把,出医院去吃饭的时候,买了气球装点水放在衣服里。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听到走廊一片大笑,吴阿姨捂着肚子弯腰进来:“于博士啊,今天电梯太挤了,把我的气球奶奶(她把乳房叫奶奶)给挤破了,我的衣服湿得哟。” 

        小  瑞

        患病以来,大风大浪,几生几死,却出奇地写不出什么关于人生的感叹,或许这真的是“强说愁”和“天凉好个秋”的境界差别。

        一个朋友说我应该分享,分享我经历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和感悟,说不定我的只字微言会改变某个人的一生,毕竟,这些东西绝大多数人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的,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人生最内核而日常最容易忽视的,无论大家是否意识到,一个人走到最后,总是要面对自己的灵魂去修持。

        小瑞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病友,却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年轻母亲。

        在小瑞入院之前,我一直是瑞金医院病人中最受同情榜的榜首。一般来说得乳腺癌的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太太,退休或者将近退休,儿女长大成人,人生的最大遗憾是不能享受金色晚年。而我,刚刚读出博士,事业刚刚起步,人生刚刚开始。这也就罢了,最郁闷的是儿子刚刚会叫妈妈,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儿,刚刚开始能用工资给爸妈添件新毛衣……虽然我倒从不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倒霉蛋,然而医生、护士包括护工,注目我和家人,窃窃私语一番后的目光里都饱含深切同情。

        小瑞的到来取代了我的最受同情倒霉蛋地位,虽然她的病情比我轻得多。

        她比我小两岁,女儿五个月,乳腺癌中晚期。

        她的经历,可能只有电视上才会出现。

        小瑞和老公是大学同学,两人极爱孩子。结婚六年却一直未有一男半女。后来去做生育体检,才知道做工程师的老公有些问题,怀孕非常困难。后来好事多磨,终于大功告成。此后小瑞每日像怀揣只熊猫一样如履薄冰,终于肚子里的“小熊猫”五个多月了,她却越来越觉得左边的乳房不太对劲。有怀孕经验的都知道,孕期有时候是觉得乳房不太对,但是小瑞的这个不对,也太不对了。于是一次孕期体检,小瑞无意向医生提了一句。

        没有想到,医生摸了小瑞因怀孕而胖得有点变形的乳房后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开了一堆的单子让她去检查。可怜的准妈妈小瑞非常惧怕检查对胎儿带来不良影响,趴在电脑上查了整整两天才挑其中的一两个项目检查。检查单一出,立马安排穿刺手术。

        小瑞的妈说,小瑞爱子心切生怕胎儿有影响,竟然穿刺的时候拒绝使用麻药。

        穿刺结果:恶性肿瘤,乳腺癌。

        医生非常严肃地找小瑞和家属谈话:必须马上引产,休养一个星期做切除手术,是否转移淋巴结尚未可知,但手术后要立即化疗是肯定的。

        夫妻抱头痛哭。

        毛主席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女人读书与不读书的区别,或者素质修养往往在人生极致处体现。老公仍在不顾旁人大声啼哭,小瑞却已异常冷静地问医生:“有没有可能等我生下孩子后再动手术化疗?”

        医生沉思了下说,太冒险了,你有性命危险,癌症不是开玩笑,早一天控制就多一分生机。

        小瑞又问:“我有没有可能等生完孩子再解决癌的事情?”

        医生说:“你要想好了,因为很有可能不等孩子出生,癌细胞扩散,到时候你有危险,孩手也是保不住的。”

        小瑞追问:“但是我有可能生下他,对吗?”

        医生被迫无语,最后说: “其实很多女人一辈子不生孩子,自己的命重要啊。”

        小瑞含着泪笑了:“我是觉得,有孩子,我做女人才完整。否则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是患病之前,我会被小瑞的母爱折服得五体投地,我会被她的决定感动得语不成句,然而,现在的我是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整整一年的癌症母亲。我只能说,她的决定与举措是至纯至爱,是无私忘我,是人世间最美的爱的体现。

        但对于生命,对于生命的价值,她有些欠考虑。如果,爱仅仅是一命换一命,那就太简单太容易了。一旦孩子降世,你就是把自己整条命给他都觉得不够,你心甘情愿为他死,但是你死不瞑目:我死了,奶奶给他喝的水会不会太冷?

        当然,此前我不认识小瑞,即便认识,我也不会劝她遵循医嘱,因为小瑞告诉我,这是她做母亲的唯一机会,哪怕她听了医生的话早做手术早化疗,因为她的癌细饱和雌激素和孕激素相关,以后她也无法怀孕生子。

        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非常幸运的,而能真正在所不惜即便拼命也要尽其所能达到目标,我觉得是幸福的。

        小瑞的母爱打动了上天,她赌赢了,顺利分娩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可怜的小姑娘只吃了十天的母乳。小瑞“哈哈哈”开玩笑说,现在两个纯天然人肉奶瓶就只剩下一个了。

        每个人出生,都有一个只有妈妈才知道的出生故事。抽一点上网时间,回家问问妈妈,她未必有小瑞这样的明确取舍,但却也是拼着自己的性命,有着一命换一命的勇气生下你的。世上人人不一样,但是女人生孩子,是同样的苦痛。

        (化名小瑞的刘恒女士,已去逝)

        孔雀爷爷

        每次病危,总是被急救床推着去病房,病床推到走廊上,七八个人,医生、护士和病友掺杂,看着我花上半个多小时表演龟爬换床。

        在中山医院,从ICU转出来的时候,晚上八点多,病房里已经一片安静了。我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安静,护士医生忙是分内之事,可是,比她们还忙的,是—对父女家属。一个老头,精瘦但是矍铄,用极为难懂的口音憋足了劲儿对着痛苦爬行移动的我叫“加油”,简直像故意添乱。老头的女儿,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主儿,一张包子脸,配一个橄榄身材,看在阿弥陀佛教导的份上我不再形容她的身材容貌,这女儿约莫也有四十多岁,但还是很没有分寸地对着万分痛心焦急的爸妈问:“这小姑娘那么年轻,啥病啊,这么重啊。”

        我一边爬一边吐血一边无语,后来我实在忍不住看她为难我妈妈,因为我知道每次人家问这问题,就像刀戳我娘的心,于是我勉强抬起半个身子对着包子脸毫不客气地说:“这是癌症病房,我当然是癌症啦,你们不是家里人得癌症?是来玩的?”

        于是,瘦老头和包子脸立马噤声,回到了病房。

        安排妥当我才知道,他们是我对床那个精神焕发,容光干净的老太的家属。老太不太说话,我礼节性朝她笑,她也回复我笑。

        老头陪夜,包子脸去宾馆休息,我们也安排妥当,大家一夜无话。

        次日起床。我和我妈发现,老太居然不会说话不会动,她的“话”只有老头听得懂。但老太是个非常活泼的老太,竟然对我非常有兴趣,不停对我问东问西,多大了,有没有结婚什么的,老头就开始翻译,但是口音太重。于是包子脸送早点来,开始二传手翻译,那个累啊。包子脸翻着翻着对老太说:“妈啊,你消停一点好不,我爸还没吃饭呢。”不等老太反应,老头生气了:“你不爱说话一边去,我替你妈说话。”    

        “你就护着她吧,累死你咋办?”包子脸喋喋不休,然后朝着我们演说,然后我们对老头肃然起敬。

        那个容光焕发的老太太居然是个瘫痪了十五年的病人!老头就一路服侍她十五年不动摇,早上五点多做早饭,八九点带老太去买莱,中午回来做饭;老太吃饱喝足午睡,他洗衣服,洗好衣服老太醒了要逛街找小吃,他就要一路推轮椅锻炼两小时腿筋,老太心满意足吃小吃,他开始做晚饭;晚饭吃好,冬天老太要看电视看到十一点多擦身,夏天老太又要出门纳凉,回来洗澡。夜里老太起夜,但凡一声哼哼,老头就要弹簧一般跳起来,服侍如厕。

        后面几日,我们发现,老太从来不会在床上解决问题,每次,居然都要下床坐在一个特殊的椅子上小便,呜呼哀哉,可怜的老头。因为老伴瘫痪多年,智商像个小孩子,不给吃就会一直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可以为一块糖尿病不能吃的奶糖哼唧半个上午,搞得一个病房的人都不得安宁。我们都忍无可忍了,被虐待的老头居然还是满腹耐心:“老太婆,这个不能吃啊不能吃”,我真是服了。

        手术后老太被抬回病房,我的天啊,病房里的人都痛过,虽然像我这种一声不吭的很少,但也就“哎哟”几声,她竟然体力巨好,一夜没有停过哼唧,用她独特的语言一会让老头这样,一会让老头那样。包子脸作为女儿,竟然从不陪夜。我为她感到愧疚。

        老头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黄盖。挨打挨得心甘情愿。 

        因为手术,老太不能下来大、小便了,她第一次开始使用瘫痪病人早就该习惯的床上便盆。然后理所应当地尿湿了床,老头儿竟然把自己的换洗衣服垫在尿迹上,直到包子脸向护士要来多余的床单被套。    

        因为老太的身体状态和我始终没有搞懂的病情,她暂时不能化疗,于是不几日就折腾着回老家了。

        看电视,中国达人秀里有个一往情深的孔雀哥,那么,这个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头就应该是孔雀爷爷了。

        也许一切情都是不长久的,但是,拥有这样一个十五年,老太已然是幸福女人了。

        其实,家属远远比病人更痛苦,因为病人的苦是肉苦,家属的苦却是心苦。病人生病了可以床上一躺眼腈一闭,而家属却要去扛山过海绞尽脑汁想办法跑路子,自己满肚子苦水还要强颜欢笑,自己已经郁闷得要撞墙还要去面对心情更加阴霾的病人,去做病人的心理辅导师。病人家属才是真的苦,才是真的伟大。

        作为病人的我们活着,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病痛让我们失去一切帮助他们的能力,我们突然从并肩作战的伉俪变成了他的负担,我们身有愧疚,这种愧疚太过正常,但是不要让这种愧疚成为病人与家属的隔膜和更深重的负担,对家属仁慈、对他们温柔、对他们悲悯,不要去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这是我们仅能做的。

        虽然生病让生命变得很痛苦,但是有更多真情让我们不能放弃,虽然生病让生命变得很惨淡,但是有更多美好让我们不忍放手,所以,让我们选择一起坚持,一起战斗。

        走钢丝的孩子

        其实,在抗癌大军里,我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渺小、非常非常年轻的小兵,不敢妄言什么所谓的经验,更多时候,我用很多次的病危在证伪,证明什么是错的,但是我仍然不能确信,或者很少的东西让我肯定是对的。对于疾病康复有帮助的东西,我非常乐意分享,所以会有我的生命日记。有段时间我甚至一直在自嘲是黑暗里于五百米高空走钢丝的孩子,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然而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没有人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像我那样手提着脑袋摸黑探索。

        有时,人会让自己大吃一惊,比如,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面对癌症。

        也许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我知道身患癌症的时候,已然晚期,癌细胞扩展到全身躯干骨。以前读武侠小说,看断肠蚀骨腐心之类的词句并不陌生,但未必真的解意。这一遭癌症晚期骨转移的经历,使我突然明白,蚀骨是骨转移,断肠与腐心是化疗体验。

        回望过往时光,几经濒死病危,数次徘徊鬼门。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在此之前我是个有知识没文化的俗人,除了学校的哲学课本,就只在初中读过几本德国哲学的简史的简明本。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死,更不要说从哲学上去看待生死。

        病中的折腾,差点把我折腾成研究有关人生生死的哲学家。我对一个朋友说,别看你在交大教哲学,你现在未必有我现在思考的哲学问题多。如果说癌症对人有正面作用,此算其一,因为癌症晚期里你很容易活明白。

        虽然,可能有点晚。

        此前我是个极度开朗好交友的人,这可能和性格有关。以前总是觉得能见面、谈得来就是场缘分,就是朋友,于是我朋友无数,三教九流各种各样。朋友多自然是好事,但朋友太多也会导致形体羸累,心力乏苦。

        许是太年轻,许是愚钝,我总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甚至在我所结识的所谓朋友中如何去筛选真正的朋友。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癌症席卷了我的全部,扬尘散土,洗沙留金。我只需静静躺着,闭眼养神,便可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朋友,哪些是所谓的朋友。这对我来说,是件大幸事。因为,我是为了朋友可以付出很多很多的人。

        癌症一事,让我知道,若有后世,谁是我应该付出的人。朋友访我或是不访,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得知我生病消息后的第一反应,眼神表情乃至电话语气网络留言里端倪尽出,你会觉得世间很多人情世故是那么的让你淡然一笑。癌症的后遗症,会让当事人内心更加敏感而外在表现愈加愚钝。我想我终于修成了此前羡慕而终不能得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此算癌症益处之二。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也许人生如月,越是圆盈便越是要亏缺。在旁观者看,我是倒霉的。

        若论家庭,结婚八年,刚添爱子,昵唤阿尔法。儿子牙牙学语,本来计划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去生个女儿,名字叫贝塔。结果贝塔不见,阿尔法也险些成了没娘的孩子。回望自己的老父老母,他们的独生女儿终于事业起步、家庭圆满,本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不想等来的却是当头敲晕了的一棒,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虞。若论事业,好不容易本科、硕士、博土、出国,过五关斩六将,工作一年,申请项目无论国际、国家、省、市全部揽入,才有了些风生水起的迹象。犹如鹤之羽翼始丰,刚展翅便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地里。命是否保全是悬念,但是至少,这辈子要生活在鸡的脚下。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癌症以来,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倒霉与否从来没有想过。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因为,只有活着有性命,才能奢谈人生。而我更多地在专心挣扎努力活着,目标如此明确和单一,自然不会太多去想生命的外延。

        三十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著,从没有“只要活着就好”的简单。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患,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蚍蜉。    

        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本文摘自《》,于娟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6月第一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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