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秘密花园：性幻想研究史

    不像其他的人类行为，性具有很强的情绪和道德效价。一直以来，人们对性的态度都是一方面被其深深吸引，欲罢不能，另一方面又对其困惑不已，甚至排斥它。即使是在开明时期，性仍然会造成人们的焦虑。

    沉迷于性活动的同时又对它充满矛盾的感觉，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当人类开始在泥板上写字时，关于性行为的文学资料就很丰富了。约4000年前，苏美尔人（Sumerians）在《吉尔伽美什史诗》（The Epic of Gilgamesh）中第一次描述了永不满足的性欲。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崇高的战士：“他的欲望使得那些女性不能将自己的贞洁留给她们的爱人，无论是战士的女儿还是贵族的夫人，都无一例外。”世俗或宗教文学、口传历史、艺术、诗歌和音乐是我们祖先采用的多种媒介记录形式，其中充斥着对于性话题或直白或隐晦的描述。而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人们对性的看法一直摇摆不定：有时它代表了快乐美好的天堂，有时则意味着万劫不复的地狱。

    作为“心理病”的性幻想

    性幻想研究出现很晚，发展也十分缓慢，长期以来一直都是充满禁忌的研究主题。德国医生海因里希·冯·卡恩(Heinrich van Kaan)是19世纪中叶专门研究治疗“疯人”的一名内科医生，他在1844年出版了一本关于人类病态性心理的书籍——《性心理病》。冯·卡恩医生和当时的多数医生一样，都非常担心过度手淫的危害。但是和其他内科医生担心手淫会浪费精液使人无精打采这点不同，冯·卡恩医生认为手淫是一种危险的性倒错，会导致心理退化，尤其是手淫多伴随着漫无边际的疯狂幻想。冯·卡恩医生的调查让人们不禁猜测，究竟有多少男女会遭受身心的极度痛苦。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了，性幻想是人类心理再正常不过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冯·卡恩医生所处的残酷压抑的时代，连钢琴露在外边的四个腿都要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若有人承认脑中日夜浮现着栩栩如生的性幻想是会有麻烦的，因此冯·卡恩把手淫视为性变态实属正常。

    1886年，冯·卡恩医生的书发表42年后，一位贵族出身的奥地利精神科医生理查德·冯·克拉夫特-埃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教授出版了一部更有影响力的同名著作，书的副标题是“一项临床的法庭研究”。与冯·卡恩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前人相比，克拉夫特-埃宾教授对人类性心理持一种更为宽容和容忍的观点。因此，许多饱受折磨的奥地利人都向克拉夫特-埃宾咨询给自己带来痛苦的私密幻想。在克拉夫特-埃宾1890年报告的案例中，一位来自柏林的绅士痴迷于被击打和被羞辱的“放荡幻想”中。这位健谈的病人向克拉夫特-埃宾解释说，自己早在孩提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有受虐的性幻想，尤其是迫切地希望被女性囚禁、鞭打、踢打和折磨。这位男士后来协助克拉夫特-埃宾以及随后的调查者们了解到，当他真的在妓女的帮助下将挨打的性幻想付诸实践，得到的结果却令他十分不满。这位来自柏林的病人解释说，幻想可以比现实给他带来更多的性快感，这也是当代的心理治疗师在临床实践中经常遇到的情况。

    弗洛伊德：“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实现”

    在克拉夫特-埃宾作为维也纳最卓越的精神科医生的时期，一位聪慧的年轻人开始在学术会议上崭露头角，以期呈现他在神经病症起因方面的新发现。他就是1886年刚从维也纳大学获得医师资格的犹太人——弗洛伊德，这一年正是克拉夫特-埃宾发表《性心理病》第一版的那一年。多年来，弗洛伊德至少购买了克拉夫特-埃宾书籍的四个不同版本，其中一本至今还留着他用铅笔做过的标记，这表明他曾仔细研读过克拉夫特-埃宾的书。在他1905年发表的《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提出了所谓的“性欲倒错”（无论是吮吸、舔还是咬）都来自于婴儿期哺乳的经验，而且我们大部分人的性行为不仅仅局限于异性之间、仅仅是为了繁殖后代的性交。换言之，弗洛伊德从科学的角度将前戏作为性生活中一种可以接受、同时也不可避免的特征摆在了台面上。

    弗洛伊德随后获得了两个重要的发现：首先，性幻想可以满足原始的、无法抑制的念头；其次，性幻想可以使身心免于那些更令人难受的想法。弗洛伊德主张，不能轻易认为性幻想是“迅速手淫”的序曲或者是“无声的高潮”，相反，弗洛伊德认为性幻想是一项重要的精神产物，在人类心理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1908年，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关于性幻想的更尖刻的结论：幻想不仅满足了私密的欲求，也保护身心免于更不愉快的念头；性幻想不仅反映了幼时的早期经验，同时也证明了心理问题（mental turmoil）的存在。在他的短文《作家和白日梦》中，弗洛伊德指出，“一个幸福的人绝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实现”。在这篇文章中弗洛伊德还提出，我们的性幻想不仅提供快乐，也会产生痛苦：

    成年人恰恰相反，他对自己的幻想感到羞愧，并将之隐藏起来。他把幻想视为自己拥有的最珍贵的财产，宁可坦诚自己的不端行为也不愿把幻想透露给任何人。这是因为他坚信他是世上唯一产生这些幻想的人，而对于世界上其他人都拥有这种创造力一无所知。

    在这方面，弗洛伊德有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结论，他认为我们所有人的脑中都存在性幻想，它们会使我们产生羞愧和焦虑；然而幻想虽然是欲求不满的结果，但我们依然乐在其中，经常会产生疏离感，认为没有人会像我们一样拥有如此不同寻常的私密幻想。

    尽管性幻想研究在弗洛伊德的研究生涯中从未占据主导地位，但是他为现代心理学家、精神分析治疗师、精神分析学家和性学专家后续的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研究方法。弗洛伊德是性学研究领域最杰出的代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克服了来自同僚的难以想象的阻力，他们质疑和嘲笑他如此直白地谈论性，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即使疯子也知道性是一个完全私密和丢脸的东西。

    金赛：以研究五倍子蜂的方式研究人类性行为

    在弗洛伊德去世后不到9年，即1939年，人类性学研究历史上发生了另一场大变革。美国中西部印第安纳大学的昆虫和动物学教授阿尔弗莱德·金赛（Alfred Charles Kinsey）发表了《人类男性性行为》(国内译《金赛性学报告》)——迄今为止最为完整和坦率的性生态学调查，一夜之间在美国乃至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而在此之前，举止温和的金赛教授一直致力于研究瘿峰五倍子蜂。金赛与他的同事Wardell Pomeroy 和 Clyde Martin合著的这本书一经发表就在美国各个阶层引发了强烈的争议，并连续5周占据畅销书销售榜首，两个月内就卖出10万册。

    金赛教授的原著是一部长达804页的大部头专著，绝不能草率地看做是一部压缩了的色情作品。他和他的同事花费多年的时间，在全国搜集并面谈了12000名美国人，抽样群体来自大学生团体、初中生课堂、外国居民、自由职业男性、违法者、监狱犯人、搭便车的旅行者、精神病人甚至百老汇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编剧的作品《欲望号街车》中的演员，因此这些数据里可能会有马龙·白兰度匿名报告的性史。金赛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培训他的访谈人员，以便他们可以给每一位参与者以热情而标准化的测验，无论是对白人还是黑人，同性恋者还是异性恋者，无论人在密西根还是曼哈顿。访谈人员平均会对每位参与者询问300到521个问题，包括婚姻状态到手淫技巧的细节等问题。最终，金赛获得了多种职业群体的完整性史。

    调查结果最惊人之处包括，实际上所有的男人都手淫，尽管很少有人之前曾向别人透露过；另外，相当比例的男性有过婚前性行为、同性性行为和婚外性行为。这些数据并不会让21世纪的读者感到震惊（除了异性恋男性高比例的同性性经历或性尝试），但在当时却如同投掷了一个炸弹；而且由于他有足够大的样本量，收集、记录数据也相当严谨，因此人们无法忽视他的调查结果。

    1953年，该书姊妹篇《人类女性性行为》问世，由金赛、Pomeroy 和 Martin在人类学家Paul Gebhard和其他九位研究人员的协助下完成，揭示了同样令人震惊的事实，打破了20世纪50年代家庭主妇的神话（即她们都梳着蓬松的塔夫绸发式，只有过两三次性行为，而且都是出于生殖目的，采取的是传统的传教士姿势）。

    金赛的研究大大推进了人类对性的认识，对于后来的性解放运动也产生了巨大影响，无论如何，这是性学领域里程碑式的成就。另外，金赛的研究揭开了性的神秘面纱，从而减轻了手淫和同性性行为为很多人带来的的羞耻感和内疚感。

    尽管金赛对人类性学研究做出了巨大的、空前的、无法比拟的贡献，但是他的研究局限在实际的、外在的行为上，换言之，他获得的信息是人们在床上所做的事情（例如我们最喜欢哪种性行为、做爱的频率和对象），而较少涉及人们心中所想。尽管金赛十分赞同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分析，但他从未接受过现代心理学的系统训练，因此他研究人类行为的方式与研究五倍子蜂的方式非常相似，即认为人类这一物种的行为是可以通过视觉观察到的。他对于人类在做爱时的心理内容、性行为和性取向的原因或不同性经历的心理反应都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而将性幻想的研究领域留给了精神治疗和精神分析学界的同行。当然，在他整个关于男性性行为的804页教科书中，我们会发现一小段跟性幻想有关的内容，他记录道，性幻想和性行为在某个人身上可能完全契合（例如在一个异性恋男性在与异性性交时幻想的是异性性行为），但也有可能一个人的现实性行为和其内心的幻想是分离的（例如一个异性恋的男性在和异性性交的时候幻想着农家庭院里的动物）。

    《人类性幻想》：19000个性幻想故事呈现了什么

    在人们意识到金赛和他的研究团队所做出的杰出成就后，西方性学研究的整体风貌就不再受到压抑了。他的工作引领并发展了有关性的更为坦率的对话，并在20世纪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达到顶点。从那时起，性交不仅对男性来说是身心畅快的享受，对女性也应如此，尤其是那些被束缚的、从未体验过性高潮（有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够达到性高潮）的女性。

    进入21世纪，冯·卡恩和克拉夫特-埃宾的时代已一去不返，而更为人性化和自由先进的弗洛伊德和金赛也开始逐渐离场，许多更为严谨的学者开始涌现出来。2007年，英国心理学家布拉德·卡尔（Brett Kahr）出版了《人类性幻想》一书。卡尔是一位心理学家，牛津大学的教授，英国伦敦的儿童心理健康中心研究员。这本书基于他所收集的英国超过19000个性幻想故事，有些是通过直接的面对面访谈获得的，但更多的是通过填写匿名问卷而得。就像一个偶然发现了未知的遥远部族的人类学家，希望通过临床经验和研究，我们能够对人类的性有更多的了解：人的正常性需求由哪些方面构成？性的哪些方面是需要专业帮助的，而哪些方面是需要钳闭的？我们会发现自己的幻想有时会带给我们痛苦，有时又会带来愉悦；可能很偶然的就消退了，也可能陷入无尽的成瘾深渊。目前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研究能够告诉我们那些幻想到底是对我们有好处还是有害处。幻想确实能够激发我们性高潮的潜能，但若我们老是想着尼可·基德曼或是罗素·克劳，是否也说明我们的亲密关系可能正处于麻烦之中呢？

    如今，色情图书、杂志与网络在西方世界实在“太普及”，这样一本学术书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但是在2008年底的时候，英国的临床心理学们开始在（英国）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开设专门的研讨会，心理学家们津津乐道于作者创造性地融合了金赛和弗洛伊德的研究方法，大规模地研究普通人的性幻想。或许，他这本书的科普贡献将是“让人们认识到实际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性幻想，其他正常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有着猥亵下流的、令人苦恼的怪诞性幻想”；临床上的贡献是“性幻想研究令人震惊地、生动地表明……童年的创伤经历，会像梦魇一样地深入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的幻想代表的不仅仅是私下的一点娱乐，还更深刻地暗示着我们的生活”。如果仔细阅读书中几个长篇案例，想来会对成人年当如何保护儿童的身心健康有更深刻的理解。

    在《人类性幻想》中，布拉德·卡尔超越了弗洛伊德提出的“愿望的实现”的功能观，提出了性幻想的多达14种意义，比如他指出“性幻想为我们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麻烦提供了‘缓刑’，当我们发现自己正面临焦虑、冲突、抑郁或者因为突如其来的崩溃而感到恐惧时，性幻想可以立刻提供心理和生理上的舒缓”，而且“不需要遵从医生的药方”；又如“有时候我们不是把性幻想当作是一种与性有关的乐趣，而是把它看作对自己犯过的罪的惩罚，这个犯罪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想象的”。在这本书中，作者还详尽地回答了诸如“性幻想是否会破坏夫妻关系”，“性幻想具有破坏性或者危险性吗”等22类问题。这些都能够极大地丰富我们对人性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