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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7月20日 星期三

    景山“三翰林碑”史话

    邸永君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7月20日   05 版)
    明思宗殉国三百年纪念之碑
    傅增湘
    潘龄皋
    陈云诰

        在这漫漫长夜,凛凛严冬,他们标榜气节,砥砺扶持,相濡以沫,众志成城,折射出大雅君子超乎寻常的宁静与坚韧,体现着高人韵士特有的文化自信与自尊。而傅增湘、陈云诰与潘龄皋即为其中杰出代表。

        众所周知,北京乃七朝古都,国脉所系。先有辽金元三朝苦心经营,又经明清两代倾力打造,可谓步步见景,气势凌云。然时至清末,国势衰微;庚子之难,狼奔豕突;民国以降,干戈俶扰;烽烟四起,兵燹连年。继而日寇来侵,三年内战,种种变故,难以历数。盖因先人所遗过于宏巨,尽管屡遭劫难,但仍不乏劫后余生、留存于世者,实国家之幸,京师之幸也。

        十年前,笔者有幸入住元代便已得名的“北京胡同之祖”砖塔胡同,而毗邻被老舍先生誉为“中华最美一条街”的阜成门至朝阳门一线。因专业缘由及个人爱好,我对京城古迹与掌故情有独钟,加之出行必经,至今已无数次徜徉于这条浓缩着六百年历史的景观大道,而经常产生时空交错之感。而其中文化含量最大、品位最高、对笔者震撼最巨、影响最深者,当属矗立于景山东侧的“明思宗殉国三百年纪念之碑”。因其由三位翰林合作而成,故又可名其为“三翰林碑”。现就所知予以展示,冀与同道分享。

        话说“三翰林碑”,必先谈景山。其地处北京城中轴线上,原为元、明、清三代皇家御苑。山形高耸,树木蓊郁,风光秀丽,气势壮观,为城内登高远眺之最佳去处。回溯至六百余年前的元代,其仅为一矮小土丘,名“青山”。传明初兴建紫禁城时,曾在此堆放煤炭,故有“煤山”之俗称。明永乐年间,成祖朱棣大兴土木,开挖护城河,将大量泥土堆积于此,山体日增,气势渐大,因名“万岁山”;又以坐北护南,为大内之依傍,而得名“镇山”。

        而谈景山,则不可不讲崇祯皇帝殉国处。《明史·庄烈帝本纪》记载:

        崇祯十七年春……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临死之前,崇祯帝朱由检尚念念不忘治下黎民,堪称“非闇之君”也。而正史向为尊者讳,皇后因何死,皇帝如何崩,皆语焉不详。古语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诚至理名言也。历史定格于崇祯十七年(1644年)岁次甲申三月十九日,闯王李自成率百万雄师兵临城下,刚愎自用的崇祯帝困守孤城,只有内心惶惶,胸无一策,而众大臣更是无计可施,各思退路也,自尊心极强的万岁爷尽管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然断不会束手就擒,甘做闯贼俘虏,于是在逼死皇后,手刃公主之后,出玄武门(清康熙时因避帝讳更名神武门)趋至“后花园”万岁山边,徘徊良久,自挂老槐,无奈抛舍下这亿兆臣民,万里江山,享年三十有三。太监王承恩以受皇恩之厚,不忍独存,君死臣随,伴之而去。明亡。

        李自成随后破城而入,坐上龙椅,志酬意满,不可一世。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已崛起于关外的满族大清政权在摄政王多尔衮率领下,从汉臣范文程计,把握契机,挥师南下,“变掳掠之暴,为吊伐之仁”。由决意降清的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引领,铁骑入关,一举逐李自成而据京师。先是,自成已将崇祯帝遗体草草入殓,以示尊敬;而清廷则以帝礼改葬,令臣民为之服丧三日,谥曰庄烈愍皇帝。而继位于南京的福王政权为其定庙号为“思宗”。斯人已去,古槐仍存。它依稀见证着一代帝王的穷途末路,冷眼旁观着纷纷人事之代谢炎凉。而清顺治帝为安民心,竟命将老槐加上锁链,名之“罪槐”,老树何辜,却遭此荼毒耶?北京还是那个北京,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由关外少数民族主政的时代。清廷强令汉人无论官民,一律从满俗剃髮编辫,改换“胡服”。孔子曾首倡“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更以左衽为文化丧亡之标志。而其嫡裔衍圣公“免剃髮易服”之请求亦被蛮横拒绝。自此,山河依旧,人面全非。汉族士大夫之作为,只是心存腹诽,徒洒几滴孤忠之泪而已。

        清承明制。与明朝“对元大都宫殿、城池整体上推倒重建,将城墙北线南移五里,中轴线东移数十丈,以破前朝风水”之做法大相径庭,清廷奉行拿来主义,直接受用,反客为主。文化上虽有增革损益,但就总体而言,基本沿袭了明代的一整套成规,中华文明体系仍在延续。先民们无奈之余,以髮肤之损、衣冠之异与精神之痛而换得性命之全、身家之安与文脉之续,乃是万不得已之选择,是非曲直,实难一言以蔽之。

        转眼二百余年光阴忽焉而过,其间先有英法联军纵火洗劫,后有八国联军铁蹄践踏,北京城在劫难逃,几经磨难,却仅损皮毛,未伤筋骨。清宣统三年(1911年)岁次辛亥,武昌城头一声炮响,全国十数省纷纷响应。翌年伊始,清廷退位,民国肇基。其后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军阀纷争,无数生灵涂炭,城上王旗頻更。民国十七年(1928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易名北平,沦为故都,日渐残破,西风古道,暮气昏沉。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日寇来犯。7月29日攻陷北平。无奈之余,人们不得不又一次接受这铁蹄下的苟活。

        日寇深谙中华文化“以夷制夷”之道,在兵力不足,物力受限的情况下,将大力扶植汉奸定为首选,名之曰“以华制华”。当年12月14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告成立,办公地设在中南海内西北部的“集灵囿”。临时政府设行政委员会,大汉奸王克敏(前清举人、曾任清政府留日学生监督)任委员长。1938年4月17日,王克敏伪政府将北平更名为“北京”。但此名之复,国民政府不予承认。不久,日寇又扶植更大牌汉奸、原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于1940年3月在南京成立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而临时政府被降格为“华北政务委员会”。王克敏、王揖唐(前清进士、留日学生)等先后任委员长,名义上下属于汪精卫汉奸政府,实际仍由日寇华北方面军控制。

        为在占领区推行奴化教育,1937年12月,日寇策划成立了汉奸组织“新民会”,由华北方面军司令官任顾问,汉奸王克敏任会长,在华北沦陷区各省、市、县设立分会,通过报刊、广播等各种媒介,大力宣传“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奴化思想。并力请各界翘楚、社会贤达出山,先礼后兵,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迫其就范。不少软骨之人纷纷下水,弹冠相庆,觍颜事敌,助纣为虐。就当时滞留古都的知名人士而论,安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之严峻考验已摆在眼前,一旦失足,则成千古之恨。

        民族灾难日重,文化危机日深,终于惊醒了中华儿女平和恭俭、悠哉游哉之千载春梦。“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在纵横万里、遥遥无期的浴血奋战历程中,我们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以生命写就壮烈诗篇。然而绝非所有人都必须拼死沙场,较量亦非仅仅局限于军事领域。战争的更深层次,其实是文化之撞击,是智慧之对决,是耐力之拼搏,更是对民族生命力的全方位考量与验证。在当时特定的境遇之中,于刺刀抵肋、利剑悬顶的危机时刻,只要能自觉抵御诱惑,拒绝出山,漠然无语,冷眼相向,便属气节尚存之士。历史证明,在国难当头,神州板荡之际,总不乏忠义之士现身,必定有气节之光闪烁。

        故都沦陷时,有相当数量的前清翰林羁留城内,他们年事已高,身心俱老,大多拖家带口,无力南迁。面对国危城破,天崩地解,人执挞绳,我为囚虏之惨状,欲哭无泪,欲死无由,欲生无望,欲伸无门,欲抗无力,心中郁闷凄苦可想而知。因其在社会上享有崇高威望,便成为日寇力推下水的主要人选。在这漫漫长夜,凛凛严冬,他们标榜气节,砥砺扶持,相濡以沫,众志成城,折射出大雅君子超乎寻常的宁静与坚韧,体现着高人韵士特有的文化自信与自尊。而傅增湘、陈云诰与潘龄皋即为其中杰出代表。

        傅增湘,字润沅、沅叔,号双鉴楼主人,晚号藏园老人,清同治十年(1872年)出生于四川泸州江安县的一个官宦家庭。其天资聪颖,学而不厌;志在科举,一路顺风。光绪十四年(1888年),应顺天府乡试中举。继而入保定莲池书院受业,更见精进。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公车赴京,金榜题名。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增湘获戊戌科二甲第六名进士;另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九,傅增湘获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官至直隶提学使。当然,这是指其在清亡前的官职。

        庚子之难后,清廷迫于形势,加快了革新步伐。袁世凯如鱼得水,乘时而兴,罗致人才,志在不小。增湘获编修后,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秋应邀入世凯幕府,负责协助办理文教事务。民国初立,世事纷纭。增湘心灰意懒,辞职而退居津门。闲来无事,渐生收藏古籍之癖好。1917年,增湘应内阁总理王世珍之邀,出任教育总长。任内,积极整顿全国各级学校,尤重推广师范及实业教育。他认为,当务之急乃培育专门人才,于促成徐悲鸿等有为青年出国留学,出力甚多。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增湘因反对镇压学生和拒签罢免蔡元培命令而辞职。此后,他定居北京石老娘胡同,贮书于宅旁园中,取苏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诗意,名其园为“藏园”,自号“藏园居士”。因对官场心灰意冷,增湘自此专心于收藏图书,校勘典籍,开始了作为访书藏书大家的生涯。其间与翰林张元济合作,由商务印书馆推出包括《百衲本二十四史》在内的再造古籍珍本多种,惠及士林,功德无量。“七七”事变,古都陷入敌手,增湘滞留城内,强被任以伪职,增湘坚辞不受。日寇不肯干休,复未经增湘同意,于1938年强行发表其出任由日人控制、带有民间组织性质的“东亚文化协议会”副会长,后为会长。增湘欲罢不能,只得默认,但尽量不参与其活动。此乃将错就错之事,亦有为保全身家与藏书不得已而行权宜之策的成份夹杂其中也。

        陈云诰,字紫纶,又字子纶、璜子,号蜇庐,学界尊称为陈紫老。清光绪三年(1877年)生于直隶易州(今河北省易县),其家族为当地巨富。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云诰考中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1903年)二甲第83名进士,另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九,陈云诰获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清史稿·德宗本纪二》有为其授职之记载。宣统三年,清廷改革官制,设弼德院,权限与内阁相为维系,用备顾问。设院长、副院长各1人,顾问大臣32人,另有参议10人。云诰得任参议。入民国后,以前朝遗老自居,拒不出仕新朝。辛亥鼎革,旗人断俸,云诰曾将其业师、宗室翰林溥良(当代著名学者、书法巨擘启功曾祖父)全家迎至其故里易县,为其置办房产,安居五载,倾力眷顾,义重情深,幼年启功亦在其中,以至其时至高年仍感佩莫名。后云诰客居故都,靠鬻书卖字为生。日伪时期坚贞持守,洁身自好,高风亮节,世人钦之。

        潘龄皋,字锡九,一字颐山,号葛城居士,直隶安州(因在濡水之北,故称濡阳,今河北省安新县)人,清同治六年(1867年)生于书香世家。自幼聪颖过人,刻苦自励,屡应科举,联考联捷。光绪二十年(1894年)乡试中举,翌年乙未科会试中试,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龄皋获二甲第14名进士;另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九,潘龄皋获选庶吉士,散馆改知县,官至甘肃巡警道。当然,这是指其在清亡前的官职。

        辛亥鼎革,民国建立。龄皋复出,北洋总统徐世昌委任他为查勘甘、新禁烟大员,1921年10月,任甘肃省省长。因军阀倾扎,派系纷争,迫于形势压力,龄皋于第二年七月辞职,再回家乡安州赋闲,自此淡出官场。此间,龄皋闲静少言,深居简出,专事书法,兼吟诗赋,借以自娱,名望日高。尤以行书渐成独特风格,深受书界推崇。“七七”事变,倭患日深。他于1938年1月离开家乡,定居故都。未料得离得狼窝,再入虎口。日军又进一步威逼利诱,请龄皋出任河北省伪省长,当时大牌汉奸王揖唐等一干人,多与之有旧,故轮番登门拜访,苦劝其出山就任,均遭坚拒。日酋恼羞成怒,遂命宪兵将其逮捕。临行时,龄皋下定决绝之心,穿戴好寿衣寿帽,大有荆轲“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悲壮。后经友人营救,于入狱十余日而取保获释。嗣后,龄皋以鬻字维持生计,以前朝翰林之荣,民国省长之尊,宁肯为人抄写佛经、书写扇面、条幅、中堂等,亦绝不俯首于日寇而损气节,表现出士大夫的浩然正气,赢得了世人的广泛尊敬与嘉许。

        转眼已至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崇祯帝殉国整整三百周年矣。回顾当年烽火连天,天子投缳,以万乘之君,毕命于三尺之组,其事可哀,其志弥烈。而身后山河变色,江山易主;再思当前日寇践踏,汉奸横行,神州陆沉,同胞受难,学界同仁怎能不心生感慨,必当择途以抒之。特成立“明思宗殉国三百年纪念筹备会”,诚邀年高德劭,功力深厚之上述三位老翰林,合力制作纪念石碑一通,安放于明思宗自经殉国之古槐之下。傅增湘受命撰文,陈云诰朱笔书丹,潘龄皋亲手篆额,三位老翰林以博古通今之睿智,柔必克刚之信念,炉火纯青之才艺,呕心沥血,精心打造,历时数月,石碑乃成。此碑以老坑汉白玉为料,高3米,宽80厘米,厚30厘米,堪称巨制。三位不愧为顶级高手,增湘之祭文计900字,借古喻今,不卑不亢,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而又遣词正雅,发挥有致;云诰之书丹笔力遒劲,章法森然,气势非凡,厚重朴拙;龄皋之篆额结体高古,功力深厚,金石奇韵,浑然天成。其文曰:

        余尝综观史籍,三代以下,得天下之正者,莫过于有明。及其亡也,义烈之声震铄天地,亦为历朝所未有。盖太祖以布衣起兵,驱蒙兀、扫群雄、光复神州,创业同乎汉高;迄于思宗,运丁阳九,毅然舍身殉国,且遗书为万民请命,其悲壮之怀,沦浃于人人心腑者,历千龄万祀而未沫。故明社久墟,而意慨英风,未尝随破碎山河以俱逝。此人心天理之公,固后世所宜崇敬者也。况碧血遗痕,长留禁苑,吾人怵目恫心,宁不眷念徘徊而思,所以播扬休烈也乎!

        夫明自万历以后,纲纪颓弛,神宗晏居深宫二十年,君臣否隔,政事丛脞;继以光宗之短祚,熹宗之庸懦,妇寺弄权,忠良荼毒,内忧外侮交乘,而至民心离散,国之不亡亦仅矣。思宗嗣统,手除巨憨,召用旧人,奋然欲大有为。无如元气椓丧,大势已倾,朝庭方急于门户之争,边事则已无保障之固,加以饥馑荐臻,税敛横急,民不堪命,流寇四起,遂酿成滔天之祸!嗟乎!以勤俭爱民之主,十七年宵旰忧劳,终无救于危亡。卒至以万乘之君,毕命于三尺之组,其事可哀,而其志弥烈矣!

        观夫甲申之岁,灵武、大同相继沦陷,李建泰疏请南迁。帝召示群臣曰:“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知死国之志,固已早决,及垂绝题襟有“任贼分裂,无伤及百姓”之语。揆之孟子民贵君轻之旨,大义凛然,昭示千古;是帝之一死,可以振一时忠义之气,更足以激励万世不死之人心!故当时上自缙绅,下逮佣保,既多慷慨赴义之徒;而至今登万岁之山,抚前朝之树者,亦未尝不感旧伤怀,欲叩九阍,而一抒其悲愤也!

        今岁纪甲申,夏历之三月十九日,距帝殉国时正三百年矣。燕京旧俗:是日恒有火星之祭。相传为前代遗民故老托此以私祀旧君者,馨香于今不绝。兹者,故都人士,眷怀先烈,雅具同心。幸逢十世之期,永作千秋之鉴。爰以殉国之日,定为纪念之辰,翕集群伦,虔申祷拜,博征遗事,用示表彰。督余为文,将谋勒石。余乃缅溯明祖开国之功,并阐思宗救民之旨,粗陈梗概,敬告国人。幽光尽发,藉抒耆旧之怀思;盛会长存,俟补春明之掌故。意所未罄,系之以铭。铭曰:

        天厌明德,末运不昌。踵祻袭孽,以速乱亡。赫赫思宗,实为英主。沉机锄奸,膏我齐斧。厉政勤民,日不遑暇。求鸾得枭,心劳力寡。外侮日殷,内讧莫戟。豺虎纵横,凭陵京邑。大命俄倾,宸衷自谴。身殉社稷,被发覆面。朕躬可裂,朕民勿伤。数行血诏,哀动昊苍。龙驭莫攀,如丧考妣。都人慕思,瞻日曷已。陵谷贸迁,历年三百。峨峨景山,苍苍松柏。杜鹃啼血,凄绝春城。望帝不归,庶感精诚。此山不骞,此石不涅。煌煌三光,昭兹遗烈。 

        江安傅增湘撰文

        易水陈云诰书丹

        濡阳潘龄皋篆额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岁次甲申三月十九日立

        每每品味碑文,总难抑制内心涌动之感慨与激动。诸翰林太史携手作书绘画,乃丹青界悠久传统,翰林四条屏、八条屏、十二条屏等杰作不时获见,皆为珍品。然书之于碑,泐之于石,篆之于额,且是为纪念前明殉国先帝而为之,立意博大,流芳千古,其价值断不可与一般条屏同日而语。回想当年,三位翰林前辈及筹备会诸君,遭遇中国“三千年来未有变局”,忍辱于日寇残暴统治之下,而念及三百年前大明覆灭、神州陆沉之惨痛,念及“非闇之君”之自缢身死,思及三百年来仁人志士“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前赴后继,勇往直前之壮烈,而面对眼前江山半壁、金瓯破残之现实,我似乎看到了他们凄凉昏瞀之泪眼,听到了他们发自肺腑之悲鸣。撰文不久,傅增湘先生便因中风而偏瘫,足以证其内心痛楚与情感交悴之深重也。此碑与民国十九年(1930年)已立于树下,由沈尹默先生题写之“明思宗殉国处”碑相依为伴,浑然一景,使无数观者驻足碑前,品读鉴赏,不忍离去。

        西儒雪莱有诗云:“冬天已至,春日不远。”在那黎明前的黑暗中,三翰林鼎力铸就此碑,且褒且贬,载思载怨;声声哀叹、字字珠玑之背后,透露出垂暮长者对国运之担忧,对前景之迷惘。但考量世界,纵观全球,我古老中华已浴火重生,活力无限,似旭日初升,光被四表;如江河奔海,势不可当。一年后,日寇气数已尽,宣告无条件投降,1945年10月10日,华北战区受降仪式在与景山仅一路之隔的明清皇宫紫禁城举行。太和殿丹陛之下,驻华北日酋根本博中将双手平托指挥刀,弓腰俯首,率众倭沿石阶碎步趋至殿上,行鞠躬礼,将刀高举过顶,敬献予我中国受降代表孙连仲上将,并亲笔在《降书》上签字。三位老翰林与全体故都民众一道,终于等到了这尽雪前耻的一刻,迎来了八年来日夜期盼的一天。崇祯皇帝若九泉下有知,亦当为我炎黄子孙之完胜而心有安慰也。

        四年后,即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横空出世,将北平复名为北京,并定都于此。而此时,傅增湘先生已病入膏肓。张元济先生曾专程探视,并致函新中国领导人,望能对增湘先生予以关照。当新政府委派专人持函前往拜望时,他已于1949年10月20日病逝于藏园家中,享年七十有八。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但诸领袖不忘尊崇耆旧,赡养贤达。特于1951年7月成立中央文史研究馆,以示“敬老崇文”。在京硕果仅存之7位翰林被聘为首批馆员,陈云诰与潘龄皋二位先生与焉。自此诸太史生活无虞,心情舒畅,丹青遣怀,诗书会友,晚景一片光明。1954年6月19日,龄皋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仙逝于北京,可谓寿终正寝。而云诰先生老当益壮,其精于书法,为颜体大家,且于文学,史学,诗词等诸多领域皆有造诣,笔法。1956年,由领先生衔,与张伯驹、溥雪斋、郑诵先、郭风惠、章士钊等旧学大师级人物一道,特成立中国书法研究社,并亲任社长。书社造就出启功、沈鹏、刘炳森、王任、王雪涛、王昆仑、欧阳中石等众多后辈书画大家,为中国书法艺术之薪尽火传、承上启下乃至再造辉煌做出了巨大贡献,其流韵遗风,已化作汩汩清泉,永无止歇。1965年,云诰先生以八十八岁高龄在京驾鹤西归,堪称“仁者寿”之现实应验也。其为在京翰林之最后离世者,一个时代就此结束。

        一年后,“风烟滚滚来天半”,“不周山下红旗乱”,一场文化浩劫平地而起,无数文化精品被毁灭亵渎。“三翰林碑”因被尘封雪藏多年而侥幸躲过劫难。又经十年,灾难终于结束,而京城已被扒皮割肉,面目全非。1988年,“三翰林碑”被重置于原处,古槐却于文革中因遭红卫兵剥皮而身死,不得已另移一树以代之。

        时光推移,旧景难再。恰逢辛亥百年之际,蓦然回首,种种变故令人目不暇接。于震荡纷乱之中,还是可以感受到时代前进的细碎步伐,但同时我们也付出了伤筋动骨,甚至落魄失魂的惨痛代价。每思及此,我曾辄发“此地空余黄鹤楼”之慨叹。然近十年来,一种理念日益清晰,那就是:“激烈之事物,必不能持久”。绝不可因一朝一代之兴亡,而断言中华文化之起落。中华文化中诸多具有普世价值的珍贵因子,必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最后,我想用一首七言诗作为本文之结语,诗曰:

        煤山侧畔久徘徊,身后劫波滚滚来。血雨腥风百城破,易服剃髮万民哀。西夷焚窃熊熊火,东寇掠杀历历灾。激我醒狮绝地吼,贞珉千古誌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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