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是我48岁的生日。懒得做繁累的事体,比如弄家炊,比如写作。
只想懒在沙发上,散漫地读点什么。
看一眼刚特,竟然有了一个想法——
从12世纪的查理一世到现在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柯基犬一直是英国王室的宠物。那么,就读一本英国书吧。
瞥一眼书架,一眼望到的竟是那册三联版的《伊利亚随笔》(刘炳善译)。拿到手中,封面的颜色——葱绿的底框,框着一爿莹白,正迎合着眼下的心情,就选定了。
《伊利亚随笔》的作者是查尔斯·兰姆,著名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就出自他的手。“随笔”分“初笔”和“续笔”,均是他发表在《伦敦杂志》上的专栏文章。
因为家贫,他没有进过正规学校,只进了为贫寒子弟开设的基督慈幼学校。因家有病父与疯姐,他十四岁就开始做工,当着一个小小的帐房先生,直到退休。期间,姐姐发疯,刺死了母亲,父亲也紧接着亡故。为了照顾病姐,他终生未娶。兰姆是个内心温柔的人,自然敏感于浪漫的爱情,然而为了道义担当,他克制了。其实,最应该的一个说法,应该是“自我牺牲”,但是,我不愿意用这样的词,因为有殉道的意味,好像他是人间基督,是个居高临下的角色。兰姆矮小、瘦弱,地位低微,是个典型的小人物。小人物的“无我”,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是对欲望的抗争,对诱惑的坚拒,是撕裂之后的自我修复,是陷落之后的自主救赎。所以,唯有“克制”一词,才能体现凡人的人性之美、人格之健和意志之坚。
事实上,兰姆也曾经疯过,他的复元,是对“凡人”身份的彻底认同。作为凡人,体面地生活,是第一要义;重亲情、重伦理是立身之本。然而,“体面”和“重”的背后,是艰难的承受,所以,“优雅的”兰姆,心中有大苦。
是苦难,让兰姆直逼生活的本质,而耻于说装腔作势的话,笔底的人与事,均娓娓道来,一派坦诚。也是因为苦难,使他心生体恤和悲悯,叙述的格调,是一以贯之的善意和尊重。
他不发恶声,即便是丑陋和粗鄙,也被他转化成“优雅”。他书写无趣生活中的有趣、冷漠人情中的有情,文字之象,一如春天的阳光在芸芸众生头上深情地照拂,遍地温暖。他饱含对生活、对人的大爱情怀,以欣赏的美意抒发纯正、纯净和纯粹的“趣味”。
又譬如《关于尊重妇女》。兰姆似乎很随意地叙着市井之上种种对待妇女的行状,在真相面前,也表现得毫无机心,露出“原来如此”的顿悟状。其实他早已深思熟虑,通透在心,只不过他不想弄教化之态,而是以“现场”的生动吸引人进入,从而一同生发,一同信服。原来,所谓绅士风度,对妇女的尊重,尚没有普适的原则,从来都是势利化、功利化的。议员绝不会主动与挤奶工握手,焦大也绝不会真心爱戴林妹妹。兰姆质朴地说道,所谓尊重妇女的风度,这个如此被吹嘘夸耀的目标,不过是老一套的虚构,不过是那些具有某种身份的男女之间在某一时期、某一场合的公开表演,这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进而他假想到——
有那么一天,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对于老太太和年轻姑娘,对于不好看的面孔和漂亮的脸蛋儿,对于皮肤粗糙的妇女和皮肤白皙的女性,都同样地表示殷勤,就是说,对于每一个女人都作为妇女来尊重,并非因为她美人儿、富家女和贵夫人。
兰姆的假想,其实就是尊重妇女的根本原则。对妇女的尊重,决不简单是一个个人风度、个人修养问题,而取决于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核心之处,在于社会的公平正义和人格平等。在一个过于势利和功利的社会,谈对妇女的所谓尊重,不过是装潢门面,自欺欺人而已。
这样沉重的话,是我等对兰姆的衍发,在他那里,只有谦卑的“假想”,他不愿意败坏他“文雅的趣味”。然而,这也正是他的高明所在——虽不咄咄逼人,但也绝非止于趣味的孤芳自赏,而是要引发人们的思考。所以,兰姆的“趣味”,妩媚之下,其实是严正的底色。
从兰姆身上,正验证了哈罗德·布鲁姆的一个说法,“尘世的黑暗”,包括曲折、不幸、贫穷与苦难等“消极性”的人间因素,对人性往往“具有净化作用”,使一个凡人,拥有了超越“视域性绝望”的伟大品质。他自己也曾说过,“我绝不让当前的事情遮住了眼睛。”为什么他能够穿透尘世生活的遮蔽,对其中的高尚事物具有精细入微的鉴赏能力,能够给看来极其普通甚至不堪入目的东西赋予醉人的诗意和幽默的光辉,原因就在这里。可以说,经典作品之所以不朽,是它能穿越时空,随时为文学赢得尊严。
读完《伊利亚随笔》,推窗而望,看到的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星空。便感到,虽世事变幻、人海浮沉,美好的人性总是以原有的模样默默地沉积在那里,发出永不泯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