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刘永好的另一些画面

    刘畅陪刘永好一起接受采访。她和父亲刚在家吃了晚饭，所以父女俩都穿得很休闲，刘永好习惯性地戴了墨镜，如果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他都习惯把墨镜架上。

    刘畅很自然地让父亲坐了靠窗边的位置，自己坐了靠走廊的一边。服务员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刘永好低头看资料，没有应声，好像点餐跟自己无关。刘畅也很自然地没有问父亲的需要，她对服务员说：“一杯水，一杯橙汁，橙汁不要冰。”

    当服务员把她点的东西拿上来，橙汁里却有冰，刘畅接了服务员递过来的杯子，往里看了看，微微地，完全不被察觉地皱了下眉，轻声告诉服务员：“不要冰，他不喝冰的东西。”服务员有点紧张了，赶紧说：“那我给您换杯常温的？”刘畅依然很轻声：“不用换，麻烦你把冰块拨走就可以了。”

    刘永好始终在认真看资料，仿佛这一切和他无关。

    进灾区

    2008年5月15日深夜，汶川大地震发生三天后，新希望集团办公室里一名正在值班的员工接到了刘永好的电话，已经非常疲倦的她根本没有看号码，在听到对方问了一句：“你们还好吧？”后，嘟囔了一句：“还好，还没死。”刘永好忍住笑问：“大家都在干什么啊？”这位可爱的女员工显然还没听出来，继续发牢骚：“好辛苦啊！累了半死，吓了半死，我们现在还在上班呢！”刘永好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辛苦了啊！”这下对方听出来了：“啊！董事长！您有什么指示啊？”——终于清醒过来了。

    18日中午，经历一轮车旅劳顿之后，刘永好回到成都。他从机场直接到了公司，按往常情况，如果是这个时间回成都，他一般是先回家吃饭然后再到公司，刘永好的家离公司比较近，他的习惯是能回家吃饭就回家吃饭。但那一天，显然不一样。

    他在集团总部的办公室也只待了一会，就叫上几个人出发了，临出发前，他特意叮嘱了手下：“准备点口罩、手套、消毒药放在车上。”

    第一站当然是彭州——华融化工所在地。刘永好刚刚得到消息，政府通知华融化工必须在一个月内恢复生产，因为化工厂生产的液氯是净化自来水的必须原料，政府需要尽快恢复灾区的正常生活，水是第一要素。但华融化工恢复生产最大的问题在于原料供应，库存的原料毕竟有限，后续难继。刘永好到华融化工后首先进了车间，车间还在检修，“多久能恢复生产？”刘永好问。“一周之内就可以，但要赶。”华融化工的负责人告诉刘永好。“这个时候，不管任何情况，一定要先保证政府的订购单，外面的订单先撤回来。政府是要保证老百姓喝水，这个疏忽不得。”刘永好的语速比平时要快。

    正说着，秘书递电话给刘永好：“美好的周总。”美好食品厂总经理周再勇在电话里请示：“现在生产火腿肠的猪肉已经涨价，我们的火腿肠要不要提价？”

    “这个时候，坚决不能涨价。”刘永好说得斩钉截铁。他随即对秘书说：“最近肯定会出现非正常抢购食品的现象，给他们明确一点：我们的对外销售价不得高于5月11日的价格，而且要优先满足政府用于救灾的采购。”

    刘永好的新希望集团旗下，农牧业、养殖业是主业，肉、蛋、奶加工和饲料生产占了集团业务的大部分，是我国最大的肉蛋奶供应商之一，在这个特殊时期，新希望对价格的姿态显然在行业内影响深远。

    行走在地震后的重灾区，破坏程度超出了刘永好的想象，特别是来到彭州小渔洞，这个受灾程度不亚于映秀、北川的地方，刘永好一下子沉默下来。他站在一个已经坍塌掉一半的烟囱下面，仰头看着残缺的烟囱，半天没有挪步。他那一刻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在他的手下眼里，他无疑是一个强大的人，谈笑风生、决断果敢，悲喜不形于色。但是，此刻，他却流露出了明显的无助和伤感……尤其是在看望解放军救灾官兵，特别是受伤的战士时，刘永好尤为动容，忙不迭把车上的药品、口罩、火腿肠、水全部送了出去。

    “碰到当地老百姓，我们就给他们一点钱吧。”他对旁边的人说。于是，每家1000元，边走边给，后面钱不够了，改为一家100元，直到没钱为止。

    在工厂废墟的旁边，有一对夫妇在收拾残存的东西，夫妻两人费力地把几件家具从废墟里搬出来，在沙发上有一张明显很新的婚纱照，这应该是一对新婚夫妇。刘永好走上前，帮着他们一样一样地搬东西。他问小夫妻：“以后住哪儿呢？”女的表情很平静：“还住这儿，我们现在就把这里清干净了，自己再盖房子！”语调很柔和，刘永好听了不由发了怔。临走，他把1000元放在了沙发上的那张婚纱照旁边。

    车子跟着刘永好跑了一圈：彭州、小渔洞、银厂沟、都江堰……等到刘永好带着一众同事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了。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大家清点了一下车里能吃的东西，只有一点饼干、糕点，一个大苹果。刘永好突然想起，早上他登机回成都的时候，带了一个便当，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刘永好不太吃飞机上的饭，因为吃不饱。所以只要有条件，一般在他起飞前都尽量给他准备一份饭。但这次的便当刘永好忘了吃，中午到了公司也是将就吃了一点快餐。想起了那个便当，他特别欣喜，对手下人说：“我包里有个盒饭！”于是，就这餐“饭”刘永好做了分配：饼干和糕点给司机们吃，放在保温盒里的便当给两个同事吃，他自己吃那个苹果。

    回到成都，已经是19号凌晨。

    6月，刘永好对新闻媒体表态：新希望集团将拿出1亿元，建立“新希望新农村扶助基金”，用于支持新农村建设和帮助灾区灾民恢复发展生产；再拿出部分资金，帮助或收养一些灾区孤儿直至他们成人；资助100个地震灾区的学生完成学业，并愿意在他们毕业时提供就业机会。

    事后有关部门汇总，刘永好的新希望集团在地震后半年之内，实际捐款已经超过2000万元人民币。

    刘永好说起对汶川地震的回忆，具体的细节他已经想不起太多，但有一个画面他提起了很多次：地震后他和同事进入灾区，当他们一行人经过因山体移位而消失的银厂沟景区时，月光下，国道边的栏杆上挂着一件小女孩穿的小花衣，衣服的小主人已经不可寻找，四周只是一片凄凉而已……

    财富的去处

    2009年6月的一天。新希望集团在成都的员工集体放了一天假。集团工会在早上举办了一次演讲和歌咏比赛，下午则是新希望集团发起成立的“爱心基金”主办的一次拍卖活动。主办者为这次活动确定了一个优雅的名称——新希望集团（成都）企业文化节。

    新希望的公益事业由来已久，从大的意义上讲，有光彩工程十多年如一日的一贯实施，在细节方面，新希望一直强调社会公益，从2006年开始，新希望集团每两年就会出一册企业的《社会责任报告》，在目前的中国企业中，新希望是最早检视自己社会责任的企业，也是坚持得最好的企业之一。

    刘永好全程参与了活动，不过早上的歌咏环节他似乎兴趣不是很大，尽管他也是评委，但他似乎对听歌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该他打分的时候主持人居然发现：啊，老大溜走了！但演讲环节他听得很认真，特别是乳业公司的一个员工讲到同样是新希望乳业员工的妈妈为给客户道歉，不惜跪下的时候，刘永好很是动容。事后问他对谁的演讲印象最深刻，他一下便说出了乳业公司这个员工的名字。

    下午的拍卖刘永好非常投入。“爱心基金”是新希望集团自己成立的，专门用于资助公司的困难员工和救助员工的直系家属。这次拍卖，不少高管都捐出了家藏的宝贝以示支持，而另一些没有捐出拍卖品的员工，跃跃欲试掏荷包要拿下某几样拍卖品。现场气氛很热烈，担任拍卖师的乳业公司行政总监赵韵新谙熟新希望历史，在拍卖过程中或严肃或调侃，把在场同事的情绪调动得很高，使每件拍卖品的价格都节节飙升。

    在前十分钟，刘永好都是微笑观“战”，拍卖到一个船模时，刘永好突然哈哈笑着举手了：“1万！”比上一个举手的“5000”足足多了一倍，自然，船模归他了。刘永好第二次举手也是一个船模，这一次他是和王航竞拍，最后还是刘永好价高者得，拍到的是公司资助的CCTV《郑和下西洋》剧组送的“郑和号”船模，他出了两万。现场拍卖品的最后拍卖价普遍是几千元，刘永好的两件拍得物的价格遥遥领先。

    “我有意的，”刘永好事后有些得意地说，“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为公益作贡献嘛，我要带头。”

    2009年春节前夕，刘永好和李巍、刘畅商量春节怎么过。汶川地震刚刚过去半年，每个经历此次灾难的人都希望趁着春节放松舒缓一下半年来的紧张心情。大哥刘永言建议几个弟弟，希望兄妹五家人一起到塞班岛去过年，以往每年都是几家人一起到国外过春节，今年大哥觉得更有意义聚在一起。刘永好也觉得应该和家人聚聚，但是，这一年他犹豫了一下。地震刚刚过去，公司事情特别多，他一直也想去震中映秀看看，但忙这忙那一直没能成行。刘永好把自己的犹豫告诉了李巍和刘畅。“我比较倾向去映秀。要过年了，去给那里的老百姓送点压岁钱和过年的东西。”刘永好说。李巍和刘畅马上就同意了，她们也早有此意，而且已经在安排春节期间要去趟映秀。最高兴的倒是家里最小的DD，他蹦蹦跳跳：“我们明天就去。”

    于是，刘永好难得地对部下们布置了一次如此细致的任务：“装两大卡车年货，火腿肠、牛奶、腊肉、汤圆，都要有。再准备现金红包和我们7个人两天吃的干粮，大年二十九出发去映秀。”

    2009年的2月，农历新年的前一天，刘永好带着一家人还有几个部下，和四川另一些知名的企业家，来到了映秀。刘永好逐家逐户地送年货，发压岁钱。刘永好和李巍带着一对儿女，山上山下地送，觉得很快乐。刘永好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慈善的活动参加了很多，这次带着儿女一起参与，意义很不一样。

    第二天，温家宝总理也来到了映秀。听说刘永好来了，温家宝专门回身找了找：“永好在哪里？”刘永好面对温总理，有些腼腆：“我来送点压岁钱，和村民一起过年三十，吃年饭。”

    财富对于刘永好来说更多像是事业成功的附属物，所以他大可对它抱轻松的态度。简朴是他的一种生活态度，至于具体的生活形式，奢也罢，俭也罢，都在他自己的内心掌控下。

    很长一段时间，刘永好都开着一辆桑塔纳，直到1998年后，因为新希望从事了房地产行业，刘永好听从手下建议，为企业的对外形象考虑，换了一辆奔驰。这辆车到现在偶尔还为刘永好所用，虽然现在集团的好车已经有好几辆。无论刘永好坐到什么车上，他似乎都不是很在意，高档车中档车，对他来说好像都已经无所谓。起码他觉得他要是开着劳斯莱斯去农村考察工作是件很别扭的事，虽然他的一些买劳斯莱斯的朋友在财力上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他曾经习惯于住三星级酒店，后来朋友冯仑提醒他：“永好，你应该有个规划。企业有发展规划，人生发展有规划，你的消费也应该有规划。你看你现在超过50岁了吧？按常理，你在这个地球上继续生存的时间不会超过50年。就算有50年，你的企业一直在不断发展，如果你每年把企业效益的1%用于你的消费，你的生活是你能够享受的价值，这对你才是公平的，对社会也是公平的。而且现在国家提倡消费，消费不是资本主义，消费是拉动内需。既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就应该要消费。有钱人不消费，没钱人消不了费，国家不就成了死胡同？所以，你应该响应国家号召，起码把收益的1%作为消费额度。”

    刘永好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冯仑说得不错，于是，开始适当提高了自己的消费，三星级酒店升级为五星级酒店。按照1%的说法，刘永好每天都有几十万块花，这个难度显然有点大，即便1万块，刘永好花得也比较艰难，“总不能每天买手机买汽车吧？”——在他看来，每天1000块倒是有可能，“也就吃，能吃多少呢？”就算买衣服，刘永好也觉得很难把那么多钱花出去，他一般一买就是好几件，袜子之类一买就是一打。“实用嘛，就多买点。也提高效率。”好不好看另说，刘永好买的衣服都很类似，这是公认的。去电视台做节目，有时赶得太急，他就只换领带不换衣服：“上了电视也不太看得出来。”

    十年前曾经有家专门做私人飞机业务的欧洲航空公司联系刘永好，希望他购买一架私人飞机时，在刘永好看来，对方的确是做了无用的工作。因为面临打开中国市场，对方很执著，把飞机直接开到了成都，要在成都试飞，请刘永好去体验一下。四川航空的董事长也愿意亲自驾驶试验一番，因为是老朋友亲自驾驶，刘永好到了试飞现场。对方的欢迎仪式称得上隆重，用意很明显，如果能争取到刘永好这个客户，对方的业务在中国市场就算正式开了张。

    刘永好随口问了问价，两千多万美金，一个多亿人民币。对方销售总监的劝说很有诱惑性：一、自己用着方便；二、身份的体现；三、便于业务交往，特别是大的业务。“国外很多大宗生意都是在商务机上谈成的，因为在飞机上，只有你和你邀请的商业伙伴，没有任何干扰，而且大家有几个小时在一块，空间很私密，在一块同吃同住，同沟通同交流，放得会比较开，有助于促成生意。”

    刘永好没怎么接话，离开时很简单地告诉对方：“再考虑吧。”——再考虑就是不考虑的意思，对方非常明白。后来有买了私人飞机的朋友很不理解：“老兄，你的钱花得完吗？你比我们有实力多了，买一架又有何妨？”

    其实刘永好也觉得，买了也无妨，从金钱上来讲，他并没在意那个数字。但是，他觉得实在没必要，“中国的空中管制还是很严格的，私人飞机要飞行，必须提前两天向空军申请。我何必呢？我11点买机票，12点就可以出发了，这么方便，如果不是为了炫耀一下，买飞机有什么意义呢？”——恰恰刘永好是最不擅长，也最不愿意炫耀的。“我们搞农业的，弄个飞机那么高调干什么呢？太不符合身份了。”刘永好说。

    在思考刘永好的财富观时，我会经常想起新希望集团举足轻重的高管黄代云随口的一句话：“如果刘永好是一个发了财就去买私人飞机、去享受的人，我肯定不会跟着他干的。”

    刘永好的财富观远不止每年花了多少钱那么简单，他不仅仅是富豪，他还是企业家，因此，他的财富观其实承载了更多。

    （本文摘自《藏锋——刘永好传》，周桦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第一版，定价：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