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智海曾应聘到香港《黄巴士》杂志工作。这份儿童漫画刊物的创办人是曾创作出“麦兜麦唛”系列的香港独立漫画家麦家碧。她分配给他的任务是绘制一部分麦兜故事,期望有新风格融入进来。“我只在那里做了三个月,试用期都没过。画来画去也画不出可爱的东西,可能是我没有相应的心态吧。”如今已跻身香港独立漫画主将行列的漫画家智海忆起那段往事无奈地笑着说,“麦家碧看到我的作品就跑过来问,智海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朋友啊?我说对呀,我嫌他们太吵太烦”。
不过,那段经历令智海获益良多,起码他开始懂得如何用漫画表现儿童题材,以及如何以漫画和小朋友沟通,“她觉得我的画里没有对小朋友的温柔,她指的温柔,就是如果你画一个小孩在哭,还要画一只小鸟在身边陪着她。如果你画十个苹果,就一定不要重叠,要让小朋友一目了然”。后来,他以小女孩“花花”为主人公的专栏四格漫画《花花世界》从2008年画到现在,不仅画出花花的童趣、可爱,还画出他记忆中香港生活中的亲情、温暖。这是他迄今最大篇幅的漫画作品,在香港拥有很多读者。最近,《花花世界》结集在中国大陆出版,成为漫画迷认识智海的一扇门,透过这扇门可以一窥香港独立漫画的一种风貌,也藉此开启他前段时间奔走杭州、北京两地与漫画迷近距离交流的帷幕。
记者面前的智海瘦瘦的,说话慢条斯理,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和很多漫画家一样,他大学所学专业和漫画无关——食品及营养科学系,但这不妨碍他用细腻的笔触表达情感,用敏感内心感知世界。“大学时代学会的知识是教你怎样做人,而不是怎样求职。”他在那本和另一位跨界多多的香港独立漫画家欧阳应霁合编的《路漫漫:香港独立漫画25年》中这样自述。大学时代他画漫画的天赋和热情已有体现,苦于发表无门,他就把自己的作品复印一两百份,在校园饭堂门口分发。
“今天靠画独立漫画仍然不能维持生存,”智海坦言,“香港的图书市场很小,像《花花世界》在香港是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也就发行两三千本而已,要是放在更小的出版社估计就能印一千本,而且独立漫画卖得很慢,漫画家根本无法用版税生活。”他一边用力所能及的方式谋生,比如接一些商业插画或广告设计甚至餐厅壁画的工作,一边陆续创作出《默示路》、《灰掐》等意境隽永、格调沉郁的漫画作品。这其实也是很多香港独立漫画作者的生活、创作处境写照。进入独立漫画领域十几年,他觉得新晋独立漫画作者的境遇和自己当初相比没什么改观,“没差那么多,也没好很多。以前没有出版社出我的漫画我就自己去复印,自己设计封面装订好,放在小书店寄卖。”
所谓独立漫画,智海是这样理解的,“独立性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独立漫画的创作方式和主流漫画的生产方式不同,主流漫画都来自大公司,有专人编故事,有专人画人物或风景,像工厂一样,而独立漫画一般都是一个人做所有事情,这是创作方式的独立性。另一方面,题材上独立漫画更个人化更多元,而香港主流漫画则是围绕武侠、黑帮题材,这些自然吸引读者,可生活完全不是这样子。”武侠、黑帮题材漫画成为市场主流使得读者的欣赏口味和审美趣味随之改变,“读者太习惯了一种方式,就很少想象漫画有另外的表达方式,这令独立漫画更加难推销”,一旦他们看到有别于印象中“漫画”风格的作品,就不容易买账。“从前每个独立漫画家都要自掏腰包出书,行销方面也要自己来,”他说,“好在,还有(香港)三联书店这样对独立漫画出版有长远规划的出版社,可以让漫画家专心在创作上。”他的作品即由三联出版、推广。
既然选择了不为市场所左右的独立漫画这条路,创作自由度当然是智海非常看重的,他不排斥建议,但对方起码要懂得他的作品。“以《花花世界》为例,这个系列的漫画是先在报纸上连载,一两年之后出版方把连载的内容放在一起慢慢选,编排好,中间的过程编辑会向我提些意见和建议,他们很懂漫画,和我有很好的沟通。”强调独立性、个人化不等于与世隔绝,他其实很在意读者对他漫画的反应,“读者的反应会对我下一步的创作有影响,让我慢慢调整。就好像你和朋友说话,如果你一直抱怨,对方就不想再听下去,你要逐步改变讲话方式,变成大家可以交流、对话”。
独立漫画在产生、发展过程中面临着颇多变数,风格、品质不被接受进而被市场淘汰,或者太被接受大红大紫到蜕变为工业化量产的主流漫画。比如智海曾共事过的麦家碧,她创作的“麦兜麦唛”系列作品风靡香港乃至台湾、中国大陆,延伸产品如动画片、电影也热卖,“这会对独立性有所损害,创作的时间也会受影响”。他说,他曾经公开表示对迪斯尼进入香港的看法,“是视觉和审美单一化的最坏病例,也是工业方式单一化、生活方式单一化的最坏征兆”,这样的表达其实也包含着他对漫画功用的理解。他在《路漫漫》中说,“漫画原来可以不只是一种娱乐,可以积极介入社会……借着描写现实生活题材,漫画多少反映出某时代的精神面貌,表达生活态度,剔出现实世界的刺”。
他认为《花花世界》弥散出的情感和温度只能呈现他生活态度的一个侧面。“如果多花些时间,我能画出更好的作品,那就不会是这样的题材了。我一直想画关于香港新界的土地问题的漫画,想了很久。地产商发展得太快,我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创作的难度很大,还没找到特别好的表达方式和合适角度。”
期冀用漫画令这个世界有一点改变、对社会产生推动作用并不容易,但画漫画这件事却对智海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原来很怕小孩子吵闹,画《花花世界》后,我会留意观察亲友的小孩子,也会回忆自己小时候,总是感觉好像花花要来敲门找我玩,我就想着要怎么样才能陪她玩得开心,这个过程很有趣。创作过程确实会影响到我,从前我的作品比较灰暗,表达的感情也有点负面,比如生命中的困境要如何去解决啊。《花花世界》是我对于未来世界怎么变得美好的一种投射,现在我不怎么害怕小孩子了”。
画漫画,特别是独立漫画,是非常感性的艺术创造,而专栏需要既定的节奏、篇幅,到时就要交稿,这听上去似乎是有些矛盾的两件事。《花花世界》的内容来自智海的专栏(从2008年初画到现在),这期间他几乎时刻想着下一期画什么才好,“走路时看到一棵树很好看,就会想,可不可以把它画进画里?一旦有关于花花的灵感闪现,我就会及时记下来。不过有时也会担心画不出来,特别是截稿期限到了就很紧张。对我来说,生活本身也是漫画的一部分”。漫画其实是他内心世界的一种映像,他的忧伤,他的怀旧,他对昔日世态人情的看法,从中都能找到答案。“有人看过《花花世界》后跟我说,那里面的世界好像不太现实,不像今天的香港,反而像七十年代的香港,那些美好回忆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情绪不止体现在书中的故事、人物上,甚至画面用色都与此相关,“我偏好中间色,不喜欢太明亮、太阴暗的颜色。我喜欢看旧书,旧书的彩色印刷不会像现在这么鲜亮”。在这个相当依赖电脑软件的时代,他享受着手绘漫画的滋味,“只有上色时才会用到电脑”。他说自己曾经热衷于在旧书肆“淘金”,放在桌子上的那本红色封面小开本《牛仔》漫画是很老的版本,他坦承创作《花花世界》这样的亲子题材漫画,来自前辈漫画家王司马的《牛仔》系列漫画的启发,那是陪伴他很多年的心头好。
《花花世界》问世后,智海陆续得到不少来自同行和漫画迷的反馈,有人叫好,认为香港独立漫画界很少有类似题材,由此去找其早期作品看,也有人觉得《花花世界》对白太多,不及智海前作。今天回头再看从前的作品,他表示,“我不会否定我的早期作品,像《默示路》那样情感表达很强烈的漫画,我现在没办法再那么画,也不再能想出那样的故事”。
事实上,漫画在他生活中依然占据重要位置,不过所占比例恐怕要减小。近年来,他越来越将精力用在策划展览、引介欧洲漫画作品或授课上,“香港YMCA青年会每个季节开设艺术教育课,我主要上漫画工作坊和手工书工作坊的课,开课已经三四年了,但这件事情并不占用我特别多的时间。我还会去国外看展览,与海外漫画家交流”。谈及心仪的艺术家,他特别提到瑞典画家Jockum Nordstrom和加拿大画家Marcel Dzama的作品,“他们并非漫画家,但作品很特别,是很好的当代艺术家”,看看这两位的绘画作品,不难从智海漫画中找到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