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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6月08日 星期三

    从“五一棚”开始的希望

    ——访大熊猫专家胡锦矗

    本报特约记者 庞旸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6月08日   07 版)
    胡锦矗

        胡锦矗是西华师范大学生物系野生动物专业的教授,在中国大熊猫研究领域,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专家,是开山之人。在大熊猫的生物学技术、种群生态学等基础性研究方面,胡教授的贡献无与伦比;他的学生遍布我国野生动物科研的重要院所,中科院、省科院和各大学相关专业的科研领导者,有许多都是胡老师门下的桃李。

        有人说,论胡教授对大熊猫研究的贡献,他如果在北大、川大这样的名校,会有更加令世界瞩目的影响;可惜教授多年来偏居一隅,不事张扬,未能充分获得他理该获得的国内外声誉。这种说法,令我产生好奇:教授为何甘愿偏居南充这样一个川北小城搞研究呢?

        我来到西华师大新校区,教授已在一栋崭新的“专家楼”前接我了。和照片上见到的完全一样,胡教授谦和、智慧,充满活力。教授今年82岁了,但言谈举止还像个六十多岁的中年人,也许是长年野外工作的经历,阻止了衰老的降临吧?我暗暗忖度。

        这排别墅式小楼是西华师大专为名教授们建的,一栋由四位教授分享。对于研究动植物的专家来说,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胡教授带我参观他种满植物的小院——有一些是南方珍贵物种,也有家常的蔬菜,显然兼有研究、实用双重功能;院中和阳台上,还养着一些动物——有导盲犬、孔雀、山鸡等,那美丽的公孔雀正在开屏,向它的配偶求婚。

        教授站在楼上窗前,指点着校园开阔的美景——新盖的生物系教学大楼,那里有他的实验室;眼前的小山、山前的河流,都是他们学校的领地。看到这样宽广而美好的教学科研条件,我有点明白,这里如何能留得住胡教授这样一位全国知名的专家了。

        书柜里,摆着教授获得的中外学界荣誉——有中国科协授予的“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证书,有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学会授予的奖状等等,还有他的同行、学生在他80大寿时送来的纪念品,其中不乏精美的大熊猫绘画、雕塑和绣像,表达着人们对这位毕生从事动物保护、大熊猫研究的老学者,发自内心的敬意。

        话题从教授当初怎样进了西华师大,又如何与大熊猫结缘开始。

        胡锦矗出生在四川省开江县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庄,自小就与青山绿水和可爱的小动物交了朋友。大学考进西南师范学院(现西南师大)生物系,师从著名鱼类学家施白南教授;又被推荐到北京师范大学读研,在著名科学家武兆发教授门下搞鸟类研究。学业完成,恰逢西华师大的前身——南充师专成立,新组建的生物系急需教师。就这样,胡锦矗来到南充,在西华师大教职上,一干就是50多个春秋。回顾这个过程,胡教授说:其实不进名校,倒可以自己放手搞课题,当助手不一定能很好发挥作用。失之东篱,收之桑榆,偏居一隅焉知不是好事。

        上世纪70年代以前,胡教授从事的是鸟类和鱼类研究。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熊猫外交”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国家急需摸清野外大熊猫数量的“家底”,省林业厅受命开展野生大熊猫资源调查。胡锦矗是省里“挂了名”的野生动物专家,被抽调来主持调查队的业务。先是选拔中学以上文化程度、身强力壮的男青年进行培训,然后,带领调查队深入四川等地的崇山峻岭,在海拔二三千米的原始丛林中追踪野生大熊猫的踪迹。大熊猫吃过的竹子和留下的粪便,是他们最好的调查对象和科学依据,据此,做出野生大熊猫数量的评估,进行野生大熊猫生活习性与规律的研究。就是这时,胡锦矗和他的队友在卧龙臭水沟的深山里,建立了“五一棚观察站”。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大熊猫进行野外调查。尽管那时还处于“文革”的阴霾之中,动物保护观念,还没有被国人所认识和接受,但“五一棚”所开创的事业,却为后来轰轰烈烈、旷日持久的大熊猫保护运动开了先河。

        从1974到1977年,第一次大熊猫调查历时三年,查明我国仅有野生大熊猫约2400只(因一些原因,对外公布1000多只)。1981年,中国改革开放,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和中国政府合作搞大熊猫研究,派来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博士,而此次调研的中方专家就是胡锦矗。

        在五一棚,胡锦矗和夏勒同住在一个帐篷里,每天同走一条观察线,追踪大熊猫,了解大熊猫的活动情况。冬季天寒地冻,科学家们在野外观测,只能以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充饥。他们测量留在冰雪上的大熊猫的足迹、粪便,统计大熊猫吃过的竹子,每天还要背一袋熊猫粪便回营地,称量后进行分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着单调、艰苦的工作,两个多月过去了,连大熊猫的影子也没见着。

        1981年3月1日,胡锦矗教授在一条山脊观测时,听到有熊猫的嗯嗯哀鸣。他顺着声音寻找,发现一只约2岁半的熊猫,被一只成年大熊猫驱赶到树冠的小枝上,大的那只无法追上树梢,彼此对峙着。这时夏勒博士也走了过来,他们站在一边静静地观察。瑟缩着的幼年熊猫不断发出呻吟,悲伤的声音传遍整个山谷。一个小时后,那只粗壮的成年熊猫终于失去耐性,退下树,消失在竹林里。幼小的熊猫松了一口气,紧靠树干,继续待在原处。这时夜幕已经降临,胡锦矗教授和夏勒博士相视一笑:两个多月的追踪,终于见到野生熊猫的真面目。

        后来,他们又陆续发现了“珍珍”和“龙龙”等六只野生大熊猫,并给它们戴上颈圈。借助无线电遥测技术,对大熊猫的活动规律进行观察。

        经过五年的艰苦工作,1985年,一本名为《卧龙的大熊猫》的书以中、英文两种版本在全世界发行。这部全面探索大熊猫生态环境和习性的著作,是胡锦矗与夏勒两位专家心血与汗水的结晶。

        《卧龙的大熊猫》揭开了大熊猫的神秘面纱,让世人开始了解它们在茂密的竹林下的“隐士”生活。

        然而,早期的“五一棚”调查,却在熊猫研究界留下了一个“珍珍之谜”。

        “珍珍之谜”也叫“珍珍之争”。1984年,夏勒、胡锦矗带领一群年轻人在“五一棚”一带的深山里搞调查,其中就有后来声名斐然的张和民与王鹏彦。那时候,张和王还不是成功的大熊猫专家,而是初出茅庐的大学动植物专业毕业生,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和魄力,一心想在大熊猫研究领域干出一番事业来。

        3月的一天,张和民他们从野外回来,发现身后跟着一只熊猫,可把他们高兴坏了。因为见到野生熊猫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有人搞了一辈子大熊猫也无缘见到一只。他们端出吃剩的稀饭,还掺了糖喂熊猫,那大熊猫似乎也很喜欢五一棚,从此,时不时就来光顾,蹭吃蹭喝。

        这时,夏勒博士和胡教授从外地开会回来,一见这种情况,坚决反对。夏勒说,这不是我一直在跟踪的“珍珍”吗?不能喂它,快把吃的都收好,不让它吃!为什么呀?!看着年轻人不解的目光,胡教授解释道:我们研究的是大熊猫的自然生态,怎么能让它依赖人类呢?哪怕因为距离的原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取得一点进展,也尽量不要干预——这就是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的专家们秉承的观点,也是乔治·夏勒、珍妮·古道尔和胡锦矗,长期以来一直践行的一个方法。

        但是,面对经常不请自来的“珍珍”,张和民、王鹏彦这些年轻人怎能管住自己不去亲近呢?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不顾专家的反对,照样喂养“珍珍”。这下可把夏勒惹恼了,他给中国有关部门领导写信,说“珍珍”的事已对“五一棚”的研究工作构成了干扰,“五一棚”已从研究营变成了观光营。后来来了个新华社记者,把这事写成内参,惊动了中央。国家林业局专门派来调查组,几个年轻人被撤了职,“珍珍”也被戴上无线电项圈,让人抬着放归野外。

        “珍珍”被放在距“五一棚”十英里外的地方,这时她已经十七八岁,相当于人类的老年。无线电监测表示,她一直朝“五一棚”方向移动,足足走了39天。终因年老体衰,又经过两次长途跋涉,最后死在了“五一棚”自己的巢域附近。

        “珍珍”事件令人欷歔。在1998年出版的中文版《最后的熊猫》中,夏勒博士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并对中国的熊猫保护做出比较悲观的判断。胡锦矗虽不赞成年轻人的做法,但却对年轻人充满理解和宽容。后来,他还帮张和民争取到WWF的资助去美留学,成就了一位熊猫繁育专家的辉煌事业。

        说“珍珍之谜”,是因为张和民等年轻人认为,那只熊猫根本不是夏勒的“珍珍”,而是另一只比较年轻的“贝贝”。

        提起往事,张和民不禁为胡教授感到惋惜。他说,北京大学的潘文石教授,当年在“五一棚国际合作项目”中,是在胡老师和夏勒的指导下初次涉猎大熊猫研究的。后来潘老师在陕西长青自然保护区自立项目,与一个大熊猫小种群长相厮守,近距离观察,首次发表了大熊猫家族关系的论文,蜚声海内外。如果当年不赶走“贝贝(珍珍)”,这个成果就应该是胡老师的!

        对此,胡教授却并不计较。他说,如果当年他留下“珍珍”,也许会如张和民所说及早出成果,但那就把研究引向歧途了。我们是研究大熊猫的野外生态,不是研究人为干扰下的熊猫家族。那样做,看着好像是在野外,实际是放大了的动物园。动物园和野外的动物行为,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张和民认为,胡老师是学术上的里程碑,但不大注重宣传。以致提起大熊猫研究,社会上许多人只知潘文石,不知胡锦矗。

        而胡教授却处之泰然。名利这些身外之物,本来就不是他刻意追求的。他本人坚持辛苦备尝而又难以出名的野外研究之路,对别人的注重社会工作,注意社会影响,以及对张和民他们后来在人工繁育领域做出的贡献,都是抱一种理解的态度,并不囿于门户之见。采访中他多次对我说,潘文石出自名校,国际影响大,这是好事,能让更多的人关心中国的熊猫保护事业;张和民他们在人工繁育上做出成绩,满足了各国人民观赏熊猫的需要,对于野生大熊猫保护有积极意义,也是大好事。胡教授的话让我如沐春风,感受到一个学者的宽广胸怀。

        胡教授告诉我,由于80年代初的“竹子开花”之劫,以及栖息地破坏、偷猎等原因,1985至1988年第二次熊猫调查,野外大熊猫数量仅剩1100头,种群繁殖前景堪忧。经过30年的艰苦努力与国际合作,中国的大熊猫保护事业,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在四川、陕西、甘肃等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栖息地得到有效保护,“大熊猫走廊带”已初步形成。1999年到2003年第三次熊猫调查,野外大熊猫数量已恢复到1596只(不含幼体)。不降反升,说明野生大熊猫种群复壮是很有希望的。

        大熊猫保护的另一个重要分支,是人工繁育、研究事业。在这方面,卧龙、成都的大熊猫繁育研究中心,突破科技难题,做出了很大贡献。如今,每年都有不少大熊猫宝宝降生,满足了国内外民众对大熊猫观赏的要求,和许多重大活动的需要。

        人工繁育,最终目的还是放归野外,壮大大熊猫野外种群。卧龙在几年前,曾进行过一次“放归”实验。圈养大熊猫“祥祥”被放到“五一棚”臭水沟一带,在邛崃山的自然环境中成功地生活了将近4年,最终还是死于严酷的生存竞争。胡教授帮助卧龙总结了这次放归的经验和教训,又开始进行新的野外放归实验——将有野外生活经验,又怀了宝宝的熊猫妈妈放到野外环境,让宝宝一出生就在没有人工呵护的环境里成长——阻断对人的依赖,是放归能否成功的关键。

        “经过圈养的大熊猫,最终能实现野外生存吗?”我问。

        “很难,”胡教授回答,“我们对野生大熊猫的营养结构还没研究透,与野外对比,动物园饲养准备放归的熊猫,还应更符合野生规律;更重要的是培养野外熊猫的社会行为,圈养熊猫不会建立和守护自己的巢域。‘祥祥’不是死于没吃的,而是死于争夺领地的严酷斗争”。

        “但也不是没有希望”,他补充说,“比如黑脚鼬几近灭绝,经过人工驯养,放归后,恢复了野外种群;还有朱鹮,也放归成功了”。

        我注意到,胡教授多次提到“希望”这个词。是啊,胡教授和他的学生——那些在全国动物研究、保护领域辛勤工作的专家、学者们,不一直在为我国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播种着希望,收获着硕果吗?

        从南充回来后,我看到珍·古道尔博士新出版的书,题目就叫《希望:拯救濒危动植物的故事》。书中提到胡锦矗和他的同事,在“五一棚”开创的事业。特别有意思的是,她也提到了夏勒。她说:“20世纪80年代乔治·夏勒带着悲伤离开了中国,而今他在这本书的《引言》中写道:‘现在,拯救大熊猫的前景无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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