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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6月08日 星期三

    作家挂职记(韩少功·张炜·关仁山)

    本报记者 舒晋瑜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6月08日   05 版)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可以看作是作家“挂职”的源头。20世纪50年代起,“挂职”成为中国作家深入生活的一种重要形式。柳青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挂职长安县,之后更又在皇甫村一呆就是数年,为其代表作《创业史》的完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等都是挂职深入生活的典型之作。在1996年第五届全国作代会号召作家深入群众、深入生活后,“挂职”又为作家所重视。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每年至少有超过100位专业作家在各个领域挂职。另外像山西作协还制定了作家“挂职制”,将这种形式加以制度化,鼓励作家关注时代精神和历史发展趋势。

        《讲话》发表至今已69年,但《讲话》中提出的许多问题,在今天仍有现实的针对性。今天,我们的生活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其丰富性需要作家们去不断发现。历数中国文坛的优秀作品,无一不是来源于生活,是生活的“活水”使这些作品在文学历史中获得不朽,是生活的“源泉”使这些作品在人民心中得以永生。5月下旬,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走进红色岁月”座谈会讲到,作家要把深入生活当成创作的必要准备,使自己的作品离实际近些再近些,离生活近些再近些,离群众近些再近些。从生活的沃土中汲取创作营养,到火热的生活中寻找不凡的感受,努力创作出表现生活实际、反映人民心声的好作品。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胡平说,反映个人生活以外的其他生活,深入社会生活是重要的。挂职使作家成为有职位的人,处于社会生活中的焦点位置,处于矛盾的核心地位,比一般人了解更多情况,接触更多社会矛盾。

        作家应如何抓住“挂职”的时机,写出真正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本报将陆续推出一些作家的“挂职记”,本期首批推出的是韩少功、张炜和关仁山。

        韩少功:“挂职”为农

        早在20世纪80年代,韩少功先是在湖南的湘西自治州团委当了一年副书记,又去怀化地区林业局任过副局长。1996年到1997年,全国文代会和作代会以后,上级安排作家下去挂职体验生活,一时间媒体上宣传得很热闹,但真要落实时,却是这个有困难,那个有顾虑,最后只有韩少功去了琼海市委,算是救了个场子。在那里,虽然他有单独的办公室,在招待所有一间住房,还配有车,不过他更习惯开自己的车,也从未在下面报销过开支或拿个什么补贴。

        相对而言,韩少功的办公室比较冷清。因为当地人不熟悉他,而且都知道他是“编外挂职”,并不在权力的核心,手里也没什么项目或经费,找他谈情况或者拉关系没有太大的用处。即使“汇报工作”,也是粗线条的,所以要想听听真实的情况和想法,得自己想办法。

        韩少功的办法是随机应变,在湘西的时候他去保靖县的一个乡蹲点,在琼海市他喜欢跟着信访办的人下乡处理纠纷,这样才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特别是处理纠纷时,当事各方来吵架,就可能把真心话吵出来。“否则,你去开开会,听听汇报,耳朵里大多是官样文章,假大空的居多,没什么用的。如果你把这些当作真实的‘生活’,那可真是南辕北辙了。”

        挂职为官也有韩少功不大好处理的事情,比如80年代的时候就有些所谓的“小腐败”,不过是下到一个什么地方,吃了喝了不算,下面的人还往你车上塞烟酒或者土特产。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礼节,韩少功却感到无比煎熬。他一个人下去还好说,谢绝就是。但有时候同去的有四五个,他不拿,人家就不好拿。韩少功管不住他们,就只好装聋作哑,看到这种情形的苗头就假装上厕所。“所以我至今对挂职这事有保留意见,觉得作家们还是少去官场里混为好,否则创作没上去,倒可能染上不少坏毛病。”

        正是基于三次挂职的经验,韩少功认为:“我并不反对一般意义上的挂职,但挂职本身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职’通常是指官职。为什么不能去挂职当农民、当商人、当片儿警、当程序员、当环卫工人?”

        也许正是这一问,使韩少功做出了另一选择。2000年,他既不要组织部的文件,也没有当地党政官员的例行欢迎,来到了湖南省汨罗市的一个山区村庄,买了地,盖了房,算是自行“挂职”为农。身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他半年在海南公务,半年在这里参加劳动,感受自然,接触底层民众,静心读书与写作。海南省委书记在大会上赞扬了他,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为其他文艺工作者做出一种贴近生活、贴近基层、贴近群众的另类示范。直到他不久前卸下省文联主席一职,他已经在那个山村待了十个半年,不仅收获了粮食、果木以及蔬菜,还收获了一批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作。

        《赶马的老三》荣获首届萧红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暗示》获2002年度“华文媒体文学大奖”的小说奖,《山南水北》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和2006年度杰出作家华语传媒大奖,被称为中国版的《瓦尔登湖》。不同的是,《瓦尔登湖》的作者是逃避文明,逃离人群,一个人独来独往,韩少功却是在社会中生活,有左邻右舍,有亲朋好友,恰恰是从机关到乡村,从小圈子到大现实,采取了一种热情进入人间的方式。前不久,二十多个乡村朋友组团去海南旅游,顺便到韩少功家做客,带来了大包小袋的野猪肉、干笋、干蘑、鲜鱼活鸡——天知道他们是怎样带上飞机的。这些来自全乡各村的乡亲们,在“韩爹”的家里闹腾了一晚,说笑了一晚,快乐了一晚,用韩家主妇的话来说:“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就像家里来了一大帮分别好久的亲戚,就像过大年了!” 

        回顾“挂职”以及另类的自我“挂职”,韩少功认为,挂职这个问题不好抽象地讨论,就像减肥不好抽象地讨论:有的减得下来,有的减不下来,还有的减出毛病。“挂职的效果取决于你怎么去挂职,是走马观花,还是摸爬滚打?等等。”他还说:“作家真想拓展自己的经验资源,你就是把他捆起来,关起来,罚他的款,不给他饭吃,他也会要千方百计脱逃,去想自己的办法。相反,如果他压根儿对社会生活不感兴趣,那么你就是让他走遍全世界,他也会脑子空空。所以关键是作家的心态,不是他们的职位。”

        他对这一问题的政策建议当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不可以供养专业作家,但应慎设这样的岗位,最好还要有合适的进入和退出机制。这样才有一个制度化的解决方案,从而让作家们本身就植根在社会生活中,不需要再煞费苦心让他们‘深入’什么。”他说,其实,一旦听到“深入生活”的号召,就说明事情已经有了大麻烦。

        张炜:挂职为虚,行走为实

        对张炜而言,也许用“挂职为虚,行走为实”概括更为准确。记者了解到,在山东龙口挂职的6年,他几乎走遍了半岛西部的每一座城镇和村庄,每一条河流和峡谷,详细记录了山的海拔、河流的长度和宽度,还记下了当地重要的民间传说和民风民俗,各种资料搜集了好几箱子。长篇小说《柏慧》、《九月寓言》就是在那时完成的,450万字的长篇巨著《你在高原》的框架也是在那段时间搭建的。

        张炜清楚地记得,1987年夏秋之交,他正在鲁西的一片林场里采访,突然接到了回城开会的通知。原来是让他和几位作家一起到下边挂职。起初他因为生活和创作秩序的变动而感到多少不适,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像他的作品《融入野地》所写的一样,有一种投身自然怀抱的愉快。从十几岁时,他几乎走遍了胶东半岛的山区平原。故地重返,再次经历这里的山水、文化、民俗,听到丛林的鸟叫,感受山风以及海风的气味,他似乎回到少年的光景……“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在《融入野地》中,他热切地写道:“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这一年的年底,他来到龙口市——历史上素有“金黄县”之称的富裕地区。在一年冬天,本应是家家户户备年货过春节的热闹时候,在连接胶东屋脊的南部山区,他却亲眼见到一户农民家徒自壁的的贫困和窘迫:炕上只有一条蓝色的被子,磨得发亮,弹一下即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屋梁上架着一根木棍,吊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里面是种子,因为害怕老鼠才这样悬起来。

        连最熟悉的“金黄县”都有这样陌生的角落,更何况其他地区?张炜说,这就意味着我们离真正了解生活还有遥远的距离,仅从传媒上了解生活也是远远不够的。即使是自以为烂熟于心的地区,也存在太多无知的空白,比如贫穷和落后会令人难以置信。而过去,一般情况下,到哪里去采访都是别人划定的路线,看的地方都差不多,即便想多看也未必有那么多时间。在一个地方常住的好处,就是有足够的耐心在周围一片土地上细细地走过,打破过去形成的生存概念。

        挂职前后的四处游走,使他积累了丰厚扎实的创作素材。更为重要的是,他打破了职业写作的习惯。“不论是挂职还是其他,只要有机会走出去就可以,探险也可以,打渔也可以。反正作家不能关在书斋里,而要设法把职业写作的习惯破坏掉。比如说有些作家到处行走,看起来是一种浪费,其实是要破坏掉职业写作的惯性。职业写作的优点不用说,案头工作自然会有书卷气,有熟练流畅的文笔,但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冲动却会减少,会有黏疲感。所以从堆书的窝里走出去,收获真是不少。”

        很多时候,“深入生活”的人会偏重于了解人的生存状态和日常经济,其实随之衍生和扩大而来的对民俗文化、民间文学和人文地理、自然环境的体味,也许是同样重要的,这些不能从中分离出来。很多人挂职更为注重的是社会层面,而很少后者的感知和理解,“过份单一地对社会层面的兴趣,虽然重要但不完整。”张炜觉得,社会层面的关注度想避开也不可能,它更容易触动我们的神经;但同时另一些触角也得打开,这就是感受自然、感受全部的诗意,接受天籁的信息,“关键是沉浸下来,变得更有耐心,不能匆忙走一趟完事。”从城市里走出来,远离人工雕琢的东西,在更大的背景和视角下,感知全部的生活,像德国诗人赫尔德林所说,“黑夜里,我们走遍大地”。在这个意义上,“走出去就是离开窝,不是从一个窝挪到另一个窝,而是走进山野大地。”

        他是那么自然随和,走入任何城镇、山区或村庄,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无论多么厌恶,多么高深,都不能捏着鼻子和人交往。所谓的谦卑,‘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能并不是一种人生策略,而大概是一种觉悟吧。”谦卑和好奇是诗人骨子里的东西。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做事;也没有什么豪情壮志,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康德说,震撼他的最大的奇迹,一是天上的星空,二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作家的“深入生活”,应该是深入天地之间,真正感受这两种最大的奇迹。张炜认为如果本质上是个诗人,就应该具有天然的敏感,变成自然之子,恢复童年的好奇和惊讶、浪漫之心,一有机会就要把过去的朋友一一访遍,这些朋友可能除了人还有植物和动物。不然,作家去“挂职”,就会越挂越庸俗。世俗的功利心和精明心不是由此进一步加强了,而是要得到最大程度的洗涤。如果从写作者的窝里蹿进了官人的窝里,还不如原地呆着。

        关仁山:从副村长到副县长

        因为时任北京市文联主席管桦的推荐,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的关仁山来到了唐山渤海湾的渔村——黑沿子镇涧河村。那是1990年的事情,此前,他已经发表了大量的通俗小说。同为河北唐山老乡的管桦喜欢关仁山的才气,送他一幅书法:“扎根乡土,热爱生活”。没想到,这句话打下了关仁山日后创作的基调,并使他成为涧河村的副村长。

        挂职之前,关仁山对于农村是隔膜的。到了村里,村委给他分了房子,他跟着渔民出海,去农民家里聊天,身上揣着小本,随时采访记录。几个月后,“雪莲湾风情”系列小说的开篇《苦雪》脱颖而出,刊发于《人民文学》并获当年年度小说奖。此后,他连续写了《蓝脉》、《红旱船》、《落魂天》等一系列小说。

        挂职之后,关仁山有更充分的视野和胸怀去关注大量民俗民情,作品也更加厚重,逐渐被文坛认可。他决定把过去的风格彻底丢掉。“我的创作动力和激情来自生活,生活感动了我,我才有写的动力。我们河北冀东平原时常被缥缥缈缈的雾所笼罩,在浓雾里触摸我们的土地,在浓雾里探寻父老乡亲的心灵,我感觉浓雾里的平原和人就有了文学需要的质感和味道。”1994年底,关仁山见到作家浩然,浩然鼓励他写冀东平原的农民生活。他感觉到平原农民生活更具典型意义,他就将笔触伸向大平原,写了《大雪无乡》、《九月还乡》等一系列小说。90年代末期,还创作了长篇小说《风暴潮》等。

        1997年,关仁山、谈歌和毕飞宇等被聘为广东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合同作家条例上有规定,必须深入生活,一年当中得在广东待半年。关仁山再次挂职,是到佛山市罗村镇当副镇长。跟当地农民接触,却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吃饭不习惯,老得拽着酱油瓶子;气候也不适应,深入不下去。关仁山的一些玩笑话一不留神被一个记者听到,发表在《羊城晚报》,还引出了笑话。

        “我是想通过挂职来丰富自己的经历,以便写出更好的文学作品。从政不是目的,通过对民间的体察,把挂职期间的种种经历充实到自己的文学作品中去,才是我的最终目的。”2001年,关仁山特别想了解土地的规模经营和现代农业生活,于是主动要求在唐海县挂职副县长,和那里的基层干部和农民打了三年交道,获益很大,写出了长篇小说《天高地厚》和中篇《红月亮照常升起》。前者受到文坛好评,后者在《十月》发表后引起争鸣,很多读者认为是虚假的生活,有评论称关仁山迷失了。其实完全是真实的,北方干旱,大面积稻田在上边投资、地方补助、农民集资后改成旱田种棉花,关仁山跟踪了整个过程,也参与了农田的基本建设。这对于后来创作《麦河》有很大帮助。直到现在,关仁山也一直在关注着唐海县的发展。

        他觉得,深入进去之后,身边的人就立体了,感情拉近了。有一次在唐海县拍关仁山的电视剧《平原上的舞蹈》,和农民聊天时他们就说,里面的农民形象都能对上号,可见深入生活对写作是有帮助的。之后,他一直想给“雪莲湾”做个总结,便调动了大量细节,完成了《白纸门》。 

        从挂职副村长到副县长,不论职务高低,关仁山从没有过居高临下,而是真正走进农民的世界,他更重视和农民情感上的沟通,“故事可以编,可是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编不出来。真正走进普通劳动者中间,需要技巧。有的农民有抵触,我所做的就是化弊为利,利用职务帮农民解决些实际困难,替他们代言,和他们交心。”他认为,体验生活是不错的方式,但不能走马观花,主要是体验内心的变化,尊重农民的生活逻辑和尊严。现在这个时代比较复杂,县也好、地区也好,农民贫富差距大,素质也不同,造成了复杂的内心世界,仅仅看一看是不行的,得深入他们的内心,了解他们爱什么恨什么。他感觉到,随着职务升级,和上层接触越来越多,这对于宏观把握有好处;与基层的农民接触,从基层把握、了解社会有好处。仅有民间的野趣是不够的,还要把握这个时代,提炼本质的东西。亲近是必要的,否则没有细节;还要有距离,这样才能思考。“我们要关注瞬息万变的浪花,但是仅写浪花不行,还得透过浪花看到大河深处的涌动。”他不认为自己的作品与挂职有多大的关系。因为作家表述的方式在变,不变的是对民间的热情和情感,对土地、对农民的理解越来越透彻,挂职的和不挂职的岁月留在你脑子里,会使你保持一种滴着露珠般的新鲜感。

        但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这种挂职,很难像柳青等等老一辈作家,整个身心都扑在农村,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生活比较浮躁,生存压力加大,网络又这么发达,各种瞬息万变的事件都绕不开,在渔村待几天,各种会议会都找到你,让你坐不住了。”关仁山说,一旦作家沉下心来,对今天的文学创作会有好处,也许会创作出真正的精品。市场要求速度,创作精品要求耐力和精打细磨,这本来就是互相矛盾的。这是时代造成的局限。但是前辈那种对深入生活的虔诚态度,值得今天的作家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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