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居住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与鄂伦春聚居区很近。鄂伦春人骑马善射,喜欢歌唱,信奉万物有灵。他们的生活习性和信仰,静悄悄地影响了我们。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能坐在石头上,不能踩门槛,说它们都有来历。石头和木质门槛在我眼里没心没肺的,怎么会有灵魂呢?我不开窍,无数次地问,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它们就是有灵魂的。
也许是暗示的结果,少年时代,那些形态各异的石头,在我眼里就是一颗颗头颅。清白瘦削的石头像饿鬼,而肥实红润的就是醉鬼。我还听见过门槛在深夜时发出声音,虽然那可能是寒风把门槛当做了口琴,吹拂而出的结果。总之,在我的成长历程中,石头和门槛不知不觉被拟人化了。直到今天,我仍然恪守着这些规矩,不坐石头,不踩门槛。
石头和门槛是有来历的,人自然也是有来历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女作家在我眼里,就是月亮的妹妹。因为优秀的女作家的作品,秉承着月华的纯净之气,散发着夜曲的气息。
月亮在天上,月亮的妹妹在大地上。月亮没有尘埃,但月亮的妹妹在尘世中。女作家的呐喊,皆因蒙尘而生的愤懑,所以她们笔端流淌的文字,不管多么粗粝豪放,质地都如水一般柔软。她们的文学,也就更接近于天籁之音。比如投水而亡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拥抱的是河流,而河流是月亮在人间的摇篮;再比如法国的乔治桑和波伏娃,不管她们是民主主义者还是存在主义者,不管她们在世人的心目中多么叛逆,多么犀利,多么落拓不羁,她们的文本,透视出的仍然是无边的水汽,惆怅忧伤,如梦似幻,湿漉漉,雾蒙蒙。英国的勃朗特姐妹,她们在文学史上,都留下了传世之作,夏洛特的《简·爱》,艾米莉的《呼啸山庄》,是文学史上的绚丽之笔。很奇怪,我喜欢的一些女作家,生命都像朝露一样短暂。夏洛特·勃朗特活了三十九岁,艾米丽·勃朗特不过三十岁,美国的奥康纳活了三十九岁,中国的萧红活了三十一岁,而风靡全球的美国《随风而逝》(中文翻译为《飘》)的作者玛格丽特·米歇尔,四十九岁死于车祸。她们更像是月亮的妹妹,将尘世的苦难与哀愁,欢欣与忧伤抒写到极致,就去拥抱月亮了。
当代中国女作家,在我眼里也都是月亮的妹妹。没有任何题材,是她们不敢涉猎的;没有任何文体探索,是她们不曾尝试的;没有任何枷锁,可以禁锢她们浪漫飞扬的文思。她们写战争历史,写家族往事,写政治风云,写时代变迁,别有洞天,并不逊色于男作家;而在处理家庭伦理、两性关系等一类题材时,更是驾轻就熟,成就斐然。女作家的作品,野心不大,格局却不小,她们不企图自己的光焰会照亮这世界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只要有一片阴影因她们的光芒而退却,她们便很知足了。
文学正被商业浪潮裹挟着,飘飘摇摇陷入迷航。为了畅销,以抒写暴力、丑陋、变态的性为要素的作品,纷纷出笼。这样的作品,极少有出自天性喜洁的女作家之手。月亮的妹妹还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独处一隅,守护着文学的尊严,让文学的审美,像清凉的钟声一样弥散。
说了这么多月亮妹妹的好话,并不是说女作家是完美的。在中国,顶级的厨师出自男性,作家也不例外。当代女作家也面临着种种困境。比如优秀作家沉溺于历史的居多,对现实有力的观望不够。比如一些女作家视野狭窄,带来了作品气象的单一。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女作家较之男作家,更容易意识到自己的薄弱之处,更能自觉地修正和丰富自己。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有这样的诗句:“太阳从一个峡谷,使那边成为早晨,使这边成为薄暮;使那半球明亮,这半球阴暗”,也就是说,宇宙不能没有太阳,也不能没有月亮;生命不能没有黎明,也不能拒绝黄昏。文学不能没有男作家,更不能缺失女作家。哪一方失衡,都会有坠入荒野、陷入黑暗和虚空的危险。只有和谐更迭,文学的天空才会是满目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