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中国和澳大利亚联合举办的“澳大利亚文化年”在北京揭幕。作为文化年的重头戏之一,名为《土地与身体——沃伯顿艺术项目中国行》的西澳州原住民艺术展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西安、成都、广州等七个城市先后展出。展览的澳方策展人盖瑞·帕罗克特在中国出版了中英文对照的《土地与身体》画册。作为本画册的责任编辑,有机会和主编盖瑞·帕罗克特先生深入交谈,也使我们对澳洲原住民艺术家、政府和环境艺术的志愿者们,以及千千万万为了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为了传承土著文明、实现民族和解而长期奋斗的澳洲有识之士和原住民们产生了敬意。
一
《土地与身体——沃伯顿艺术项目中国行》,展示的是西澳洲恩冈雅特加拉原住民的艺术作品。沃伯顿位于澳大利亚著名的矿产和野花之州——西澳州。西澳位于澳大利亚大陆的整个西部,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州,占澳洲总面积1/3,人口仅200余万。其中,土著居民约20多万,约占全澳土著居民的一半左右。据考证,早在4万多年前,土著居民便漂洋过海来到澳洲生息繁衍于这块土地上。在英国人没有占领这片土地之前,土著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友好相处、相安无事。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天人合一”;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建立了“环境友好型”社会。
1770年,以库克船长为首的英国人的到来,打破了澳洲土地几万年的宁静,带来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文明”英国人对“野蛮”澳洲土著的残酷杀戮、驱赶和奴役。二战后,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澳大利亚政府对土著的政策也不断改良演进,从早先殖民地时代的镇压、驱赶和杀戮,到逐渐选择了与土著原住民的和解和安置,陆续制定了一系列优惠土著原住民的政策,包括住房、就业、福利等方面的协助。原住民的生存状况有了改善,开始享受诸如医疗、失业、养老和教育的发达社会二次分配的“红利”。沃伯顿社区就是位于西澳沃伯顿的为恩冈雅特加拉土著居民建立的大型社区。
二
然而,原住民会因社区的建立而抛弃了属于自己的土著文明吗?他们真的向现代文明投降、妥协了吗?他们心中的郁闷、纠结和愤懑消解了吗?他们对土地的膜拜和崇敬泯灭了吗?翻阅这本《土地和身体》,答案明摆着在那里。
早200多年间,对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原属于土著土地上的“文明”人们的肆意掠夺,原住民选择的回答方式是原始的投枪和弓箭。在冷兵器与现代枪炮的一次次较量惨重失败后,在明白了这种悬殊的不同文明之间的争端徒劳无益后,土著原住民们“被选择”了逃避和沉默。然而,世世代代流淌在血液中对土地的膜拜、对神灵的敬畏,让土著们的灵魂寝食难安,原住民们像祖先那样用绘画、身体和舞蹈,表达对这片热土的炽热情感,表达着对大自然神灵的敬畏,表达着对浩瀚宇宙的憧憬,表达着属于土著的一切爱恨情仇。
值得记述的是,在20年前的1972年,西澳州的沃伯顿社区恩冈雅特加拉土著原住民聚到一起,做出了一个在澳洲土著民族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决议:将年复一年创造后原本不保存的作品,自当年开始保存下来。从那年始,先后有60余位原住民艺术家尝试用油画材料,包括油画颜料、丙烯颜料在画布、玻璃和平整的薄板上创作。现代“文明人”的绘画材料为澳洲远古土著原住民后裔所用,创作版权属于沃伯顿艺术项目原住民作者的绘画作品。斗转星移,经过20年不间断的积累,沃伯顿土著艺术家的绘画作品已有几百幅之多。这些作品,表现了恩冈雅特加拉原住民的生活和梦想,以及他们对土地、对动物、对宇宙、对性的奇思冥想,对大地近乎神圣的憧憬,对现代文明的恐惧和末日“纠结”。作为澳洲土著绘画艺术的杰出代表,被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沃伯顿艺术项目”。近十年间,“沃伯顿艺术项目”已陆续在巴黎、纽约、莫斯科、杜塞尔多夫、东京、首尔等著名都会展出,享誉世界。
三
这次“澳大利亚文化年”《土地与身体——沃伯顿艺术项目中国行》展览和《土地与身体》画册的近70件作品,是从历年积累的沃伯顿项目艺术库中数百件作品中挑选的。这些作品题材多样,既有在土著民族中传说已久,具有巨大神秘力量的《七姐妹的故事》;有描绘土著原住民神灵图腾水蛇的《卡瑞里哇啦》;有表现占卜和心灵路径的《我一直在这做所有一切》;有浸淫着西澳州旷野泥土气息的《在泰雅拉的鼹鼠人》;有表现大漠顽强绿色生命的《米特吉卡》;有表现对家园、对部落挚爱的《头饰和裙子》;有对浩淼星空憧憬的《恩加棠》;有充满对神秘土地敬畏的《青特加拉》,还有表现两性膜拜、生殖崇拜的《琼亚的男人和女人》。值得一提的是,70幅作品中题材最多的是描述土著神灵“七姐妹”的,竟有12幅之多!只是作者、作品名称完全不同,内容、色彩各异,表现的场景和地域也完全创新,没有两件相近更不要说相同了。据主编盖瑞·帕罗克特先生介绍,“七姐妹”类似于中国民间的八仙,惩恶扬善,玉成媒事,逢凶化吉,无所不能。遇到难事时,祈祷“七姐妹”可以显灵。题材居第二的,是“水蛇”和男女的,各有6幅。沃伯顿社区地处干旱沙漠,缺水少雨。每年只有夏季暴雨时才能看到水蛇。因此,像其他原始艺术一样,恩冈雅特加拉土著崇拜的动物,不是考拉和袋鼠,而是人们意想不到的水蛇!至于男女之事、生殖崇拜是世界上几乎所有原始艺术的主题,反映出澳洲土著对本民族生存状态的忧虑和祈祷。
从艺术语言看,这些作品全部是抽象的,没有一件是哪怕半点写实的具象绘画。即便是作者给作品起了一个写实的名称,但除了作者本人,其他人恐怕很难从作品中解读出具象的内容元素。有趣的是,作品大多选择了用颜料点出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色点,和穿插其间的流畅线条、圆圈,组成各个不同的排列组合,你可以将此解读为微观的尘埃、种子或细胞,也可以认为是茫茫宇宙的灿烂星系。这些由点、圈、曲线组成的图案优美、和谐,简单又充满玄机表达不同的诉求,不同组合表达着完全不同的内容。
最让笔者震撼的是色彩的大胆。幅幅色彩斑斓、色相饱满、对比自然,洋溢着自然万物的生机,更像是西方绘画史中的野兽派作品显灵。这些大胆、鲜明的色彩,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觉不合常理却又妙不可言。恍如20世纪初,巴黎人刚看到马蒂斯作品时惊呼的那声“这简直是野兽!”的一幕,百年之后竟在中国重演。
四
据盖瑞·帕罗克特先生介绍,沃伯顿社区恩冈雅特加拉土著原住民长期以来坚持创作,其动机当然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土著艺术家还没有这种为名为利而累的“自觉”,在精神层面,他们似乎更愿意生活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远古时期。他们作画的目的就是藉此发声,让神灵知道原住民的祈祷和心愿,让人们知道原住民的所思所想,知道他们对以毁坏他们家园为代价的现代工业文明的赌咒,知道他们对已经养育他们数万年的澳洲大地未来的深深忧虑……
就在澳洲朋友为在中国举办澳大利亚文化年加紧做准备的这个夏天(正值北半球的冬季,南北半球季候相反),也是英文本《土地和身体》在澳洲出版的时候,澳洲东部沿海地区遭受了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而西澳的广袤沙漠则承受了异常的干旱。大自然似乎向人类发出警报:对土地索取太多要遭到天谴。
写到这,笔者想起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警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但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为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积聚中心和贮藏库。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当他们在山南坡把在山北坡得到精心保护的那同一种枞树林砍光用尽时,没有预料到,这样一来,他们就把本地区的高山畜牧业的根基毁掉了;他们更没有预料到,他们这样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同时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恩格斯在总结了人类向自然界索取的教训后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
但愿,《土地与身体》画册中文本的出版,同名展览在中国七大都市的巡展,能起到些许引人沉思的作用。笔者的耳畔,还响着盖瑞·帕罗克特先生的忠告:“希望中国发展走绿色经济之路,不要学我们开矿毁坏土地——那条路没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