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教婆”

    陈学勇先生在《中华读书报》（2010年3月30日）上发表《山友与教婆》一文，推测沈从文1931年11月13日致徐志摩信里的“教婆”是指冰心。这个判断准确无疑。

    先来看沈从文信中的原话：“我这里留到有一份礼物：‘教婆’诗的原稿、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点□□（原文如此）记录。等到你五十岁时，好好的印成一本书，作为你五十大寿的礼仪。”陈先生说，丁玲主编的《北斗》创刊号有两首诗，林徽因的《激昂》和冰心的《我劝你》。稿子是沈从文代约来的，这才有可能留存“诗的原稿”，也才可能有“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与徐志摩有关的“教婆”，两人之间必居其一。而信里已经以“山友”称林徽因，“教婆”则锁定是冰心了。考虑到《北斗》创刊于1931年9月，正在此信前两个月，这一推论完全符合情理。当然，如果能再进一步，把冰心《我劝你》一诗拿来看一下，事情就更清楚了。

    这首诗稍长，但颇有趣味：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虽然我晓得/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我只想到上帝创造你/曾费过一番沉吟。/单看你那副身段，那双眼睛。/（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还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灵。//你莫相信诗人的话语：/他洒下满天的花雨，/他对你诉尽他灵魂上的飘零，/他为你长作了天涯的羁旅。//你是神女，他是信徒；/你是王后，他是奚奴；/他说：妄想是他的罪过，/他为你甘心伏受天诛。//你爱听这个，我知道！/这些都投合你的爱好，/你的骄傲。//其实只要你自己不恼，/这美丽的名词随他去创造。/这些都只是剧意，诗情，/别忘了他是个浪漫的诗人。//不过还有一个好人，你的丈夫……/不说了！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我只愿你想象他心中闷火般的痛苦，/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绝叫，哀呼。/他挣出他胡涂的罗网，/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最软的是女人的心，/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你逗露了你的真诚，/你丢失了你的好人，/诗人在他无穷的游戏里，/又寻到了一双眼睛！//嘘！侧过耳朵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有永远的冷淡，/是永远的亲密！”

    诗中有“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一句，这简直就是自认“教婆”了。

    关于这首“教婆”的诗，沈从文后来在《论朗诵诗》中又有提及：“冰心女士是白话文学运动初期人所熟知的一个女诗人，……直到她搁笔那一年，写了一篇长诗给另一个女人，告诉那人说，‘唯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诗人的话是一天的花雨，不可信。’那首诗写成后，似因忌讳，业已撕破。当那破碎原稿被另一个好事者，从字篓中找出重抄，送给我这个好事编辑时，我曾听她念过几句。……那首诗是这个女诗人给另一个女诗人，用一种说教方式告给她不宜同另一个男诗人继续一种友谊。诗人的话既是一天花雨，女诗人说的当然也不在例外，这劝告末了不免成为‘好事’。现在说来，已成文坛掌故了。”这里“一种说教方式”，也属于“教婆”所为。而“说教”的对象，“另一个女诗人”应该是林徽因，“另一个男诗人”则是徐志摩。这些都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需考证的。

    冰心这首诗里表达的意思，与她后来写《我们太太的客厅》的立场完全一致。沈从文在同一封信中谈到方令孺时，说“她倒是真真需要‘教婆’教训一顿的人”，显然是暗示“另一个女诗人”方令孺与“另一个男诗人”闻一多之间的情感波澜。这是另一段故事，在此按下不表。

    且说1931年11月25日，也即徐志摩遇难后的第六天，冰心给梁实秋写信说：“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我最近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阐明自己对徐志摩的态度后，紧接着提到《我劝你》一诗，或许是因为梁实秋来信说起过。然而也可说明，这首诗的本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冰心也不曾避讳。至于信里转述徐志摩的话“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更是值得寻味。看上去，徐志摩似乎真的把冰心当“教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