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是一个模样好看的人,我见过他,他说话慢,思考的间隙便吐出几句惊人的话来。当然,他的惊人也不过是说一些常识,但他那么诚恳,让人喜欢。
陈丹青喜欢鲁迅,理由颇多,其中之一竟然是鲁迅的模样。翻开这本模样好看的《笑谈大先生》,开篇便说“鲁迅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为什么呢,他自问自答:第一,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
这个观点惊世骇俗。鲁迅去世后,关于鲁迅的回忆文字铺天盖地,赞美鲁迅先生长得好看没有,许广平写回忆录,回忆鲁迅先生第一次去内山书店的经历,还被人误解要偷书。
被人怀疑为小偷,虽然更多地是在表达鲁迅先生的不修边幅,同时也说明先生的模样并不大儒雅。
然而,陈丹青将鲁迅先生摆放在整个民国文人中来看,他看出了鲁迅骨子里的气质:“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有,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这段话真是有见解。若是这几句从其他人的口里出来,并不很让人佩服,陈丹青便不同了,因为,他是一个知名的画家,画人物像出名。他有一个让世界佩服的审美,他看人,不仅要看人的五官,还要看身体的比例、骨子里的气质。所以,陈丹青说,鲁迅长得真好看,自然要引起国人的注意。
鲁迅先生的面孔我们多数人都不陌生,但我们领略到的鲁迅的模样大多是时代的,要么是革命的、政治的,要么便是愤怒的、绝望的。这种雕版印刷的鲁迅像一个神像,盘踞在各个年级的教材里,或者书店的显要处。
如果各行各业都需要一个神灵,那么,鲁迅先生在建国以后,完全成为文学的神,被供奉在一个又一个殿堂里。所以,轮到陈丹青谈论鲁迅的时候,他也要拜祭一下这个神,他是这样说的:“这是我第三次谈论鲁迅先生了。每次都是又恭敬,又有点紧张。昨天特地剃了头,换双新皮鞋。我不会当场讲演,讲到鲁迅的话题,尤其郑重,总要事先写点稿子才能自以为讲得清楚一些。”
然而这一次,陈丹青讲演的标题竟然是:鲁迅是谁。
鲁迅被冒充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1927年,鲁迅刚到上海不久,便得到一个女读者的信,说是她在杭州的苏曼殊的墓碑旁看到鲁迅题写的诗。于是,鲁迅便让自己的学生许钦文、章廷谦去查访,自然是一个假冒的。于是,鲁迅便在上海的报纸发表了一个启事。鲁迅的计较在于,他反对一切谬托自己的事情。他的独立不容忍有另外一个自己做出一些和自己人格不符的事情。
鲁迅最怕死后被人冒用,然而,1936年以后鲁迅经过时代的包装纸一层一层地包装。正如陈丹青在《笑谈大先生》一书序言中所说:“鲁迅的一切都给没收了。”
是的,一切。包括鲁迅的模样,逝世后的鲁迅先生已经和鲁迅无关,那么,我们天天面对和阅读的鲁迅不是鲁迅吗?是,但是鲁迅的片面,是局部。这也正是陈丹青在讲演时大声地反问:鲁迅是谁?
因为这些年阅读鲁迅书信集的关系,我对鲁迅的了解渐渐入微。常常看到鲁迅先生的模样,或嬉笑于日记里,或者撒娇在情书,又或者严肃在一些争执的杂文里。所以,于我而言,鲁迅的模样渐渐清晰,可爱,所以,当我翻开陈丹青先生的这本《笑谈大先生》,我找到知己。
鲁迅从来不是一个顺从的人,细细地阅读鲁迅的日记和书信,随处可以抓到这样的例子。但是,如果你贪图阅读快感,那么,你可以找来这本《笑谈大先生》。尽管是笑谈,可是,我却在陈丹青脸上看到一丝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