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一样的上帝

    “由于神学家们误把黎明当做是火灾，所以他们常常成为光的反对者。”

                                             ——安德鲁·迪克森·怀特

    《基督教世界科学与神学的论战史》（以下简称《论战》）由美国康奈尔大学第一任校长安德鲁·迪克森·怀特撰写，成书于19世纪末。彼时西方世界虽然已经过一系列重大自然科学发现的洗礼，但是宗教与科学的冲突仍然相当激烈。康奈尔大学就因为坚持不受某一教派控制的原则，受到当地教士乃至州议会的攻击；而一些在美国南方一些州教授达尔文进化论的教师，也随时面临着被侮辱和被解职的危险。怀特痛感“为了假设的宗教利益而对科学的干预”，认为这种行为会“给宗教和科学带来可怕的灾难，而且这是不可避免的”。基于上述理由，怀特花费了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完成了这本书的写作，希望像“涅瓦河畔的俄国农夫”一样，涤荡掉历史暖流中的“一大堆正在腐烂的过时的思想”。

    事实上，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怀特撰写《论战》的本意并非是对基督教信仰进行颠覆。为了澄清批判的对象，怀特在书中首先明确地区分了宗教与神学的区别：“基督教精神，它来源于它的神圣创立者的心灵和头脑……神学理论，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它来源于古代迷信的残余物，而且得到了不断引证我们的宗教经文的支持”。这是全书逻辑的出发点。按照怀特的话说，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向世人们展示一种“纯粹的和未被玷污的宗教”。在怀特看来，真正造成他那个时代科学与宗教之间冲突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神学”。即怀特在全书中反复批判的“教条主义”的、“宗派主义”的信仰。 

    在怀特看来，历史上神学对于科学发展的阻碍几乎是全方位的。首先，神学首先从根本上否定了科学存在的意义。早期的圣奥古斯丁等人认为，“地球是一个‘堕落的世界’，”以此出发，对科学研究的漠不关心和轻视，对整个中世纪科学研究产生了非常不利的影响。

    除了对科学研究的漠视，神学往往还会对威胁到自身体系稳定的科学发现和科学假说的发表加以阻挠，对科学研究产生了极大的破坏性影响。

    此外，神学还会强迫将各种科学发现纳入到神学解释的体系之中。这方面最为典型的是关于地质学的研究。《论战》中指出，早在古希腊时期，我们就可以发现地质学的萌芽。然而在基督教控制了世界之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根据神学的观点“万能的上帝所在创世后发现，地球和所有受造物都是‘非常完美’的。”这就使得史前化石的发现成为对这一信条最大的威胁。基于这个理由，尽管在中世纪的欧洲，不断有各种动物化石被发现，但是很多人迫于神学的压力，不得不重新回到经院哲学的套路上。

    怀特在全书多处论述了神学对科学研究的阻挠乃至破坏，最终伤害到的反而是神学试图维护的信仰。对于“神学”和“教会中心主义”，怀特在《论战》的第二十章“从神谕到高级考证”中给出了一个非常经典的论断：“为信条不惜牺牲仁慈，为一致（uniformity）不惜牺牲整体（unity），为传统不惜牺牲事实，为教条不惜牺牲道德”。而在第十章“‘人的堕落’与历史”中，怀特则写到：“这些尝试对宗教的伤害，远远大于对科学的伤害，因为人们，尤其是那些思想开放的年轻人会普遍怀疑，公认的基督教体系企图把真理隐藏起来，并且对正直的研究者进行迫害，因此它必定是错误的。”

    此外，怀特的思想明显带有他那个时代“进步史观”的烙印。怀特在第十章“‘人的堕落’与历史”中，充满感情地描述了一个从《旧约》到《新约》中不断变化的上帝：“从《撒母耳记》中下令把所有未成年孩子杀死的上帝，到《诗篇》作者的使慈悲的怜悯遍及所有受造之物的上帝……从《出埃及记》中只对爱他之人仁慈的上帝，到救世主的上帝即天父，他甚至对不感恩和邪恶的人都很和蔼。”在他看来，宗教信仰似乎会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而逐渐脱离“蒙昧”和“野蛮”的成分。怀特在信仰与世俗之间搭建了一个桥梁，这实际上危害到了基督教作为一种信仰的超验性。如果宗教信条本身，而不是对宗教信条的解读，都会受到世俗观念的影响，那么信仰的纯粹性如何才能得到保证？对于这一点，怀特恐怕也很难回答。

    最后，怀特本人对科学的定义也局限于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逻辑经验主义”观点，在怀特看来，科学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完全客观的存在，一种对经验的不带主观感情色彩的归纳和分析。但实际上，就在怀特逝世几十年后，卡尔波普尔就在《科学发现的逻辑》中指出，科学对于事实的描述实际上带有一种“概然性”，往往还会混有“非理性因素”或“创造性直觉”，把科学当做纯粹客观的事实描述，实际上也犯了和怀特批判的神学类似的“教条主义”。

    尽管怀特的《论战》一书存在着将宗教与神学二分所带来的固有的逻辑问题，但怀特对于神学给信仰强行添加的理性主义成分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从中剥离了一些确实危害到信仰本身，而又以信仰之名出现的教条与偏见。《论战》全书散发着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所特有的经验主义思维的气息。在怀特看来，信仰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体验。而对神的感知和认识，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教条的束缚。《圣经》作为一部宗教经典，蕴含了极其深刻的含义，这些含义，岂能简简单单地由经文的字面意思推知？《约翰福音》中写道：“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在信仰的思维体系中，真理本来就是先于人类而存在的事物，人类又如何能通过自己的智慧去真正地了解它？人类所能做的，其实只有通过自己的心灵去认识上帝这一件事，而任何尝试用理性去理解信仰，并将这种带有个人见解的学说作为基督教教义加以传播的行为，其实都是有失偏颇的。怀特最终想追求的，其实正是一个纯粹由个人经验构成，排斥任何人类理性构建的信仰世界。

    《基督教世界科学与神学论战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