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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3月23日 星期三

    我眼中的史铁生

    邹大立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3月23日   07 版)

        2010年12月31日早晨六点,我收到短信,史铁生走了。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春天的时候我曾去北京见过他,那时他正在夫人的陪护下在医院做透析,较一年前消瘦了许多。一个做透析的病人,体重忽然减轻,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这些大家都知道。死亡于他或许也是一种解脱。窗外正在下雪,我忽然想起他书中的一些话,以他对生命的理解,他还活着,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就像水变成了汽,汽在空中凝固,变成雪花,又飘落在我的窗前。我远没有他那么豁达,我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悲凉,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地球上又少了一个我敬爱的人,贫乏的环境里又少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昏暗的道路上又少了一盏虽然暗弱但依然坚持亮着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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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史铁生是在2002年的冬天。那时我遭遇了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郁闷之余,写了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说,一篇爱情小说,我对自己的作品质量没有底,想找个作家帮我看一下,因为我和史铁生的妻子家是邻居,所以就托她把我的小说给了史铁生。也许是史铁生宅心仁厚,对我的小说评价还不错,约了时间去他家里聊聊文学。当时我对自己的人生遭遇感到忿忿不平,差不多是满怀悲愤。但当我见他刚刚透析归来,微笑着,端坐于轮椅之上时,我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那点儿鸡毛蒜皮的挫折讲出来,只好胡乱请教了些写作方面的问题,然后惭愧地落荒而走。临走前他叮嘱我,如果我有意投稿,他可以帮我推荐给一些杂志社,这样至少编辑可以把我的小说看完再做定夺。

        我比他小20岁,职业是网络安全工程师,有时候他电脑中了病毒,或者文件需要备份刻录什么的就会找我,我则欣然前往,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能见到他,听他谈话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古人形容这种感觉叫“如沐春风”。

        2003年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去拜见史铁生,那天他刚刚透析回来,我们一起在他家里吃晚餐,正吃着,他的脸色忽然一下就发黑了,他用一种孩子对亲人求助的眼神看着他的夫人说:“陈希米,我是不是不行了?”希米迅速拿出血压计,熟练地给他测了血压,把他推回卧室,十几分钟后,史铁生坐着他的电动轮椅回到客厅,气色已经恢复到正常。他的妻子用手拍了一下史铁生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死不了,且活着呢。”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铁生,你看这名字,就是不死。”随后继续我们的谈话。

        希米曾经告诉我,史铁生经常会有一种极度虚弱的感觉。希米每说到这些,总是皱着眉头,紧闭嘴唇,使劲地摇摇头,意思是说,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他病痛的滋味,我不便问他的痛楚,也不敢问,怕这种痛苦也会令我感到不寒而栗。他在人前常是面带微笑,从来没有听他谈过这些。

        2

        当时史铁生正在创作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那段时间我曾看过一些这部小说的片段,后来阅读了这部小说后才知道,当时只是开了个头。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还在有条不紊地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直到作品完成,简直不可思议。有人把史铁生写长篇小说比做穷人盖房子,其实这比穷人盖房子难得多,因为死亡随时可能降临,那时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房子可以有人在原来的地基上接着盖,小说可没人能替他写,那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文学,当他解决了生存问题后,他知道,他的目标是写出好作品。物质于他,只是“花间一壶酒”,有这一壶酒,是为了“举杯邀明月”,追求他热爱的文学。真正的作家都知道,荣华富贵连浮云都算不上,唯一重要的是创作出优秀作品,而这作品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这作品的价值就是他自己的价值。史铁生常说,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明白人,一种是糊涂人。很显然,他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了自己要什么,剩下的就是怎么实现。

        作为一个作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四个字,勤奋,虔诚。他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上午是他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几乎把每个上午都用于写作。下午或者透析,或者养神,不时会有朋友拜访,就一起吃饭聊天。他在和人聊天的时候,脑子里还常想他的小说。有一次,我俩聊天,他忽然凝视着我身后的墙,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道:“欲望,都是欲望,尼采是对的。”有时他会提出一个话题,很认真地和你讨论,后来在他小说中,你会看到一些那天谈话的影子。他的枕边放着一个录音笔,当他脑子忽有灵光闪现的时候,他就把当时的灵感录在录音笔里。

        史铁生家中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大多是他和妻子的照片,唯有一张例外,是他和前奥运会冠军、美国著名短跑明星卡尔·刘易斯的合影,两个人的形象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亲爱的读者们知道了吧,健康是何等的重要。他客厅里挂着一幅字,是尼采的一句话:“自从我放弃了寻找,就学会了找到。”他曾指着那幅字对我说:“那还是寻找了啊。”客厅里还有一个人形木雕,上面挂着一串念珠。在他书房里挂着一个很大的十字架,我没有亲手摸过,因为那是一个神圣的标志,我总觉得那个十字架是很沉重的。史铁生作品中许多次写到上帝以及圣经中的一些故事。许多没有见过他的读者认为史铁生是个基督教徒,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他也从来没有自称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他曾笑着对我说:“许多人都把我写的《病隙碎笔》当成入基督教的申请书了,呵呵。”我写这些是为了说明,他对文学创作的虔诚,不是出于宗教信仰,尽管他表现出来的那股子精神如教徒般虔诚。

        虔诚的人大多生活朴素,不尚奢华,不追求名利。他抽烟,一般抽焦油含量非常低(主要是出于健康考虑)的中南海。常有朋友送他好烟,他基本上都是散出去的,或者干脆转送他人,他也常送我几包烟,一般我也都接着,一次他要送我几包软中华,我没要,我说这烟太贵,抽起来有种犯罪感。他深有同感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说没事儿造这么贵的烟干啥。中国人一旦“发达”了,自有名利上门找你,如何取舍,就是个人的价值观问题了。他自称也曾折腾过一阵子,后来觉得跟着瞎闹没意思,重新回到书桌前,专心创作。

        3

        他的朋友很多,常有人找他聊天,多数是闲聊,难免东家长西家短,他一面不失礼貌地和对方聊,眼睛却不时在对面墙上扫,这是他的习惯,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时他在思考他手头的作品。他的心神不会随话题而东家西家转悠,聊完天,刚才的话题转瞬就忘,该忙啥还忙啥。也有他的读者来找他谈文学、谈人生,他则正襟危坐,认真面对。从来没见到他以名作家或者老师的身份自居。史铁生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在与人探讨问题的时候,他不使用外交辞令,说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他的观点总是很明确,在表明自己的观点后,他会详尽地讲出自己的依据和思考的过程。如果他对这个问题缺乏认识,或者他不便回答,他也会如实告知对方。不了解他的人,尤其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兜圈子,不直接表达自己的看法和观点,谈话的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在无谓地寒暄,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多数人是没有自己观点的,他们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总爱引用他人的看法,比如某份报纸,某位著名学者,某个政治家,诸如此类,就是不谈自己内心的看法和感受。史铁生与人探讨,很少引经据典,他总是谈自己的认识和感受,用很朴素的语言讲出来,还不时强调这是个人观点。而这些人对事物的本质没有兴趣,他们更在乎辩论的胜败。史铁生往往在表明自己观点以及论证过程后保持沉默,总之,他不会背弃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即使这场谈话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他也会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送别。然后该干啥干啥,对刚才的谈话不做任何评论,一切都已过去。对他人无益的话和事情,他不会做,至少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史铁生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朋友多,还有就是他标志性的表情。

        一个真诚的人才会有真朋友,史铁生是一个很坦诚的人,他几乎从不掩饰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史铁生有一大帮朋友: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插队知青、福利工厂的工友、作家同行,还有记者、导演,天南海北的。从大明星到缺衣少穿的穷人,不过我倒没见过当官的。无论高低贵贱,朋友来了,有好烟拿好烟,赶上饭点儿,有好酒拿好酒,实在没好酒,六元钱一瓶的二锅头也上,朋友们大多也不客气。和他聊天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写到这里我就想笑,他很少讲笑话,但总能让客厅里充满欢声笑语,那时他的脸上也泛起了光,神采飞扬。史铁生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是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表露无遗,他的朋友也是如此,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就是一些传出去可能对他不利的话不会被外传出这个房间,说完就完。

        史铁生治疗方面的事情许多都是靠他朋友自愿跑前跑后张罗的。就拿送他去医院这事情吧,出租车大多不愿意接送这样的病人,上车下车都要有人帮着扶,嫌麻烦。这些事情好些都要依靠他的同学孙立哲,还有他妹夫。孙立哲为史铁生派车派人拉他去透析长达八年。据我所知,有几个经常帮他的人,时间不宽裕,经济也不富裕,但多少年如一日。史铁生如有机会和可能,也会努力去帮助这些朋友。很多人会认为看望一个身患重病的残疾人,主要是出于怜悯和同情,史铁生的朋友们大多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史铁生令人快乐、豁达,给人以启迪,催人奋进。朋友们的一些烦恼瞬间就会被他帮着抛到九霄云外,有他这样乐观睿智的朋友是一件幸运的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聊到兴头上,他常控制不住自己,明明体力不支,仍欲罢不能,希米则常在身边提醒说:“行了,领导,差不多了,你们不知道,他现在聊高兴了,晚上睡不着可受罪呢。”史铁生在家中的外号是领导,事实上也是领导。史铁生在兴头上很少听媳妇的,偶尔只是向朋友们摆摆手,自己坐轮椅回卧室,缓一会儿,回来继续聊。史铁生是一个很率性的人,这一点在他和朋友交谈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当他谈到一些重要的理念,和自己的观点的时候,他会先平静一下,用书面化语言讲述出来,声音铿锵有力,根本就不像出自一个重病人之口。朋友们总是考虑到他的身体,恋恋不舍离开他家。有时候我走得稍微晚一些,朋友走后,感觉刚才他和朋友们的谈话确实有些过于投入,消耗了他许多能量,他显得很虚弱。这个时候我体会到了他谈到残疾的一段话: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残疾确实只是让他很不方便,而病痛则折磨着他的身心,这才是更痛苦的。

        史铁生有四种标志性的表情。一种是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的笑,还带着一股子憨劲,模样极可爱。一种是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这里我要解释一下,他家在一楼,两边都是楼,但给人的感觉确实是目光投向远方。一种是悲天悯人,每当谈起一些悲惨的事情,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常表现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对他人的这些苦难和无奈感同身受。还有一种表情,就是提起他崇拜的某位哲人或艺术家的时候,他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敬畏,不时还摇头叹服的说:“那是天才,上帝之笔,比不了,那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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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读者认为史铁生终日闷在家里闭门造车,活在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里。我眼中的他并非如此,这个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感受到。首先他闭门在家里,是出于身体原因而不得已。真正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或者在医院陪护过重病人的人都知道,医院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我曾在医院陪护过一段时间重病的父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比医院里表现得更残酷,我见过患者家属为了亲人的治疗,倾其所有,不惜代价,围着身患绝症的亲人有说有笑的逗他开心,那种真情让人觉得世界挺美好的。我也见过一个病人的妻子,家庭条件挺富裕的,她守着自己已经判了癌症晚期的丈夫,他的女儿来给父亲送医疗费,她当着她丈夫的面,一巴掌打到脸上:“滚,你有多少钱填这无底洞。”而她丈夫则是面无表情,一脸漠然。我还是不谈这些了,我也不想回忆这些。我只是想说,史铁生并不是一个活在世外桃源的人,他在医院里见过的比我更多。一个经历过重重苦难的人,一个家里的长子,不可能是一个天真的人。苦难总是催人早熟。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早早的知道柴米油盐的价钱,还有药的价钱。一个人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怎么可能当好作家呢?之所以他的作品是这样的,是因为他选择的是生,而不是死,是爱,而不是恨,是路,而不是阻隔。

        他足不出户,哪里来的创作素材呢?他认为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史铁生做了一件最难的事,自我剖析。冷眼旁观他人并不难,而剖析自我,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绝对的诚实。进入自己内心的最深处,找出自己心中的愤怒、埋怨、仇恨、自卑、嫉妒产生的原因,把他们看透,继而用爱驱除这些不好的情绪。尼采有一篇讲述“人当脱离怨恨”的文章,我见他在这篇文章的空白处写了很多自己的体会,那字密密麻麻,字实在太小,我估计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那写的什么,反正我是看不清楚。看破苦难、脱离怨恨,这是大智慧,能够看破,而且能用信实、准确的语言把这些诚实写出来,本身就很了不起,于千万读者都很有裨益。

        5

        我认识史铁生那年他51岁,我很难将他和“刚强的”、“坚定的”、“不屈的”、“钢铁般的”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他给我的感觉很温和,很随和。史铁生不是保尔·柯察金或者某个宗教的虔诚信徒,诚然,他有钢铁般的意志,但他并不崇尚这些,更不相信什么人定胜天之类的话。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过分强调了精神的作用,他后来对我说:“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怎么能飞呢?”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始终不逃避,也不放弃他的追寻。他常说这样一句话:“我啊,就是且行好事,莫问前程。”再强大的意志也会被消磨掉的,后来我终于看明白,他能将内心修炼的如此美善光明,又能历经多次重病而不死,很大程度上他依靠的是智慧,而不是意志。智慧是他意志的源泉,这源泉滋养着他的身心,是智慧让他能端坐于轮椅之上,乐天知命,诚实写作,与读者倾心交流。在生活中,他与亲人共同分享亲情的温暖,和朋友共沐友谊的阳光,直到生命尽头。

        我读过史铁生的第一篇作品是《命若琴弦》,那年我24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对这篇小说印象非常深。伤残者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活着,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哪怕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个谎言之上,没有希望,没有什么尊严和意义。一次我曾向他提到过这篇作品,他摇摇头,摆摆手,过去了。他没有多提这篇小说,在他看来,从《务虚笔记》开始,他的写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常对我说:“我比以前也进步了,想写的东西很多,我明明能够看见,也能感觉到,可我就是没力气。我写《务虚笔记》的时候,有时还写通宵呢,现在,也就早晨有点精神头写东西。”他接受了残疾和病痛的现实,不再纠缠于此,生死之间他选择了生。从《命若琴弦》到《务虚笔记》、《病隙碎笔》,随着他智慧的增长,心胸和眼界越发开阔。他作品的思想正如他的生命一样,越来越宽阔,深远。正如一位网友评论的,他过去的作品是写残疾人,后来的作品写的是人的残疾。他常提向上,提高。他常对我说:“写东西迎合大众并不难,人通常就那么几根酸筋,麻筋,你就反复戳就是了。那些都没意思。你不是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楼拜么,我也很喜欢,要写,就得像他们那样。”

        我认识史铁生在2002年冬天,他常看的书主要是西方的哲学和文学理论,有时还看看关于宇宙和时间的书,国内的作品,他读刘小枫的一些作品,而且很推崇。他常说:“过去的大家早把人世间的这些看透了,用哲学的语言,绘画的语言,音乐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早就表达得非常精彩了,我只是用我自己的话再把故事讲一遍。”他很遗憾读到这些书太晚,但这也许是一个好事,就许多问题的认识,他和这些大家有种殊途同归之感。他经常自问自答,抬头看天花板,或偏着头,思考问题,并喃喃小声说着什么。

        史铁生生活的状态就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常能感觉到他心中有一团火一样热烈、光明的东西在燃烧,随时会迸发。他的灵魂与伟大的思想和艺术热情拥抱。一面是承受着一具沉重的,千疮百孔的肉身,日复一日地受病痛折磨。难以想象他的身体状态有多差,我都不敢看他布满针眼的胳膊,每当他量血压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看别处。而这两者,在他身上奇迹般共存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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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史铁生的生活并没有他的读者想象得那么糟,他有爱他的亲人,善良的妻子,和他一直照顾的妹妹,以及他最疼爱的外甥,他一提起外甥就会很快乐地大声说:“我的那个小宝贝儿啊。”说到这时,他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除了无可奈何的病痛,他的生活挺好的。

        如果没有他挚爱的妻子,我无法想象史铁生能活到2010年底。希米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护士,是他的秘书,是他的生活助理,弥补了他双腿的残疾,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常觉得希米更像是他的小妹妹,他柔弱但忠诚的卫兵。希米在1978年被西北大学数学系录取,后来成了华夏出版社的一名编辑。史铁生总爱说:“希米是给克林顿当秘书的料,给我史铁生当了秘书。”这个真的不算太夸张,如果我现在向希米要一份几年前我投稿的文章,她很快就会找出来,并用邮件发给我,而这份稿件可能连我自己都忘记存在哪里了。每当史铁生与朋友交谈的时候,希米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表情像个孩子。看的出她很爱,也很欣赏,甚至钦佩自己的丈夫。照顾史铁生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他每天要吃的药就有N种,不同的药有不同的服用方式,这些希米记得比史铁生自己还清楚。

        我没有见过史铁生年轻时的样子,只见过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史铁生脸上透着桀骜不驯、自傲、刚毅,像一把利剑,锋芒毕露。当时我感到很惊讶,这与我认识的那个慈眉善目、宽厚睿智的他判若两人。认识他后,我曾在一个冬天独自在地坛散步,我就想,那个痛苦近乎绝望的残疾少年,是经过了怎样的幻化,成了今天的史铁生,如园中松柏历经雨雪雷电而存活下来。

        从史铁生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真理,真理不是精深的理论解释,真理不是两个静静躺在书本里的铅词,不是一尊冰冷的雕像,更不是一个传说。真理存在于探索真理的“知与行”的路上。

        7

        无论当代文学艺术将会变得如何更加浮华、功利,也无论今后我自己将身处何地,我想在这里说的就是,我真的见过一个叫史铁生的作家,他像农民一样终日辛劳耕耘,像鸽子一样驯良,像蛇一样机警,像石头一样坚硬,像玉一样温润,像爱干净的家庭主妇一样每日清扫心中的灰尘。他有登山者一样的勇气,能像航海家一样孤身环游。他让“用生命去写作”没有沦为一句空话。如果“奇迹”不是一个虚词的话,我认为史铁生就是一个奇迹。

        许多喜欢他的读者希望在地坛为他塑一尊铜像,以我对他的认识,他不会赞成这样做的,他希望自己的离去就像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他不想打扰任何人。一个连肉身都捐献出来的人要冰冷的铜像做什么呢?伟大的作品自有其生命,善良的人将会被人珍藏在心里。

        人们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再过很久,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我的女儿长大后或许会问我:“爸爸,你们那个时代真有史铁生这样的作家?”我会告诉她:“是的,爸爸认识他,他真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有这样的人,文学圣殿里的火才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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