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克最近翻译的荷尔德林诗选《追忆》里,有几个地方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现与读者分享。
但海洋/夺去又给予记忆/爱情也勉力让目光凝望/但那永存的,皆由诗人创立。——《追忆》
“追忆”,这一首颂歌写于1803年2月,那时,荷尔德林刚从法国的历险与情人去世的悲恸中稍微缓过气来。在世俗的眼光里,他已经成为一个疯子。而事实上,荷尔德林追求空灵的精神而对于现实世界物质生活不屑一顾,这个时期才是他诗歌创作的巅峰,所以写出了不少堪称德国文学之瑰宝的作品。“追忆”与“帕特默斯”就是写于这个时期。
林克也非常看重甚至偏爱这两首诗,一首用着选译本的书名,即《追忆》;而“帕特默斯”,林克则不同寻常地将其所有的四个手稿本都译了出来。
“追忆”包括五节。每节12行,象征着一年的月数,可从中体会诗人对过去岁月的细细数来之意。这里,在流逝的岁月中,诗人追忆的重点在两个领域,即爱情(Liebe)与行动(Taten)。
第一节回忆诗人在法国波尔多的家庭教师生活,主题为事业。诗里出现了橡树与白杨树,这两种树在日耳曼文化中分别象征英雄与不朽。而那“我”最喜爱的“东北风”,又暗示了诗人对于古希腊文明源头的情感。
第二节说的是爱情,尘世生活,无论是槐树还是无花果树,都是繁荣茂盛多子多福的象征。而磨坊,女人,梦幻,则是诗人对法兰克福情人苏瑟特的回忆,那是诗人永远不能释怀的异性之爱。
第三节仿佛整首诗歌的中轴,肩负着尘世享乐与不朽的思想双重内容。又将追忆的主题再次表明:“爱的日子”和“曾经发生的事情”。诗人在这里警戒自己,别沉溺于美酒与女人,更不要“为易朽的思想失魂落魄”。
第四节,诗人在这首仿佛赋格曲的诗中要强调的是友谊的旋律。贝拉明,这个在诗人的诗体小说《许佩里翁》中的主角,和他的朋友们有的在探寻“源头”,而有的则是在“鼓翼的征战”中纵横驰骋的英雄。不过,无论是对灵感的寻求还是“劬劳功业”,他们又都是那么孤独。在《许佩里翁》里,荷尔德林是如此解释“源头”的,那是“一种神性不灭的存在的诗歌”(Dichtung eines undendlichen Goettlichen Seins)。
第五节,诗人在追溯人类文明的源头,来到印度。在荷尔德林的时代,人们正是如此认为其精神之源是来自印度的。无论是在赫尔德尔还是后来的浪漫派诗人的作品中,印度都是欧洲宗教与文化的发源国度。而这种文明,还有英雄的业绩,他们是通过诗人给后世留下记忆的。只有通过诗人的吟诵,他们才得以“永存”。在这里,荷尔德林对自己的诗歌“面饼和酒”里提出的疑问做了回答。“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通过“追忆”,创立永存。
这就是喜乐/栖居在爱的夜里以单纯的眼睛/始终专注地守望/智慧之深渊。——“帕特默斯”
“帕特默斯”是荷尔德林献给巴德·霍恩堡公国国王的。林克几乎不厌其烦地将这首颂歌的所有稿本都译将出来,应该自有深意。
这首颂歌长达15节,每节15行,共计225行。是荷尔德林仅次于“爱琴海群岛”(Der Archipelagus)295行的鸿篇巨制。1802年秋天,荷尔德林应辛克莱之邀去雷根斯堡拜见这位侯爵,并与之相谈甚欢,回家后就赋就了这首长诗,献给了这位虔诚的国王。
帕特默斯是爱琴海里靠近小亚细亚半岛的一个荒岛,无论是在古罗马还是后来的奥斯曼帝国,都是放逐罪犯的不毛之地。在诗中,荷尔德林对那里是这样描述的:
燠热的树丛的声音/和泥沙落下时,土地/龟裂时的簌簌响动。
与地中海塞浦路斯这样“有许多泉水”的丰饶之岛相比起来,帕特默斯岛是显得“寒碜”,却又是一片“神奇之地”,因为,耶稣复活后的圣灵到过这里,而约翰的“启示录”也是在这里写成的:
他派来圣灵,霎时房屋/震撼,远方响起了惊雷……/这就是喜乐/栖居在爱的夜里,以单纯的目光/始终专注地守望/智慧之深渊。
言说是诠释,然而,却可能使本意走样或消失。在荷尔德林的这首颂歌中说的是对《圣经》的诠释。同样,对于文本翻译过程也同样有效。
生即死,而死亦是一种生。——“在迷人的蓝光里”
在荷尔德林晚期的散文诗“在迷人的蓝光里”,那个名句被林克翻译成:
“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而且以散文形式排列。其实,这非常符合原文本意。在荷尔德林研究专家施密特(Jochen Schmidt)的荷尔德林编注本上,也是如此排列的。
这首散文诗其实并非荷尔德林的代表作,甚至被研究者认为,并非完全出自荷尔德林之手笔。当时,荷尔德林已经因为疯病住在图宾根内卡河畔的塔楼里。他由于服用镇静剂,每天必须长时间卧床睡眠,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有时也会读读书,弹弹钢琴。那是一架非常贵重的钢琴,是巴德霍恩堡公国美丽的公主送给他的珍贵礼物。当然,他还会写些诗,由于思维的混乱,清醒时记录下来的东西也常常是片段的,显得返璞归真。这些诗也被译成了中文,被称为《塔楼之诗》。
事实上,这首诗的标题是正文的开头:“In lieblicher Blaeue…”林克忠实于原文,翻译成“在迷人的蓝光里…”而其它的译本通常是“在柔媚的湛蓝中”。显然,这个德文原词可以这样那样地译成中文,关键在于译者对原文的理解以及个人价值之取向。在流行的译文中,译者看重的是诗歌的优美,而林克却更看重荷尔德林本身的气质以及他的精神追求。无论是“迷人”还是“光”等词语的选用,都是如此。这些词语实在,也更空灵,更充满精神的穿透力。
这首诗译文的开头几句,流行版本是分行排列的。
而诗人翻译家林克却这样处理:
“在迷人的蓝光里盖着金属房顶的教堂钟楼容光焕发。它周围传来燕子的叫声,它周身罩着一层令人销魂的蓝光。太阳高高地移过屋顶,给铁片镀上了金辉,但起风的日子顶上的旗子会悄悄地絮叨。若有人此时从钟楼走下,那些楼梯,这便是寂静的生活,因为,若人的形象这般离群索居,人的可塑性则显而易见。”
比较起来,诗体的译本是译者的殚精竭虑对原文的诗化,而缺乏某种特质荷尔德林。那些词句如“燕语低回,蔚蓝萦怀”,固然充满非常中国古典的诗意,言简意赅。但是,与当时处于疯疯癫癫状态的诗人的意境实在相去太远。荷尔德林的德文原文非常质朴,甚至带着孩子气,林克的译文连用了两个“它”,将“Den umschwebet Geschrey der Schwalben, den umgiebt die rührendste Bl?ue.”原汁原味地译为“它周围传来燕子的叫声,它周身罩着一层令人销魂的蓝光。”这才是荷尔德林!
回过头来,看荷尔德林这首“在迷人的蓝光里…”,其中最令中国诗人和哲学家们欣赏不已,并因此言必称“诗意地栖居”的句子吧。林克是这样译的:
“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原文是:
“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这里,明显地可以看出,林克将诗人的本意非常近似地翻译了出来,他没有去对原作挖空心思修饰打扮。事实上,林克的译本以一个“但”字,重点突出“诗意地”这个词语,而将“建功立业”置于较轻的地位,其玄妙暗合原文。
看荷尔德林的本意,他在“关于《安蒂戈涅》的翻译说明”中写道:
“对我们来说,这样一种形式之所以是有用的,恰恰是因为无限之物——如国家的或世界的精神——只能通过笨拙的视角加以把握,此外别无他法。”
人的精神需要单纯,而优秀的翻译也是如此,大巧若拙,直指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