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迈克,是从达明一派老唱片歌词内页上。他虽不似林夕周耀辉那般和达明词作紧紧而频密地绑在一起,可与《石头记》、《爱煞》、《情探》、《半生缘》这些达明经典之作发生关系的名字,身为达明歌迷的我不会不留意。
再后来就是不时在港台、内地报刊上散见迈克文章,篇幅和所涉话题不脱专栏文风窠臼,语言透出浓浓粤港地域风味,知识分子的隐隐清高与烟火人间的市井格调在他的文章里交融得全无拧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文字感觉,精致、细腻、犀利、性情像在和越来越水的专栏写作抗衡,是极少的以专栏结集成书尚能值得翻看品味的作者。毕竟,专栏既能成全作者更能毁掉作者,定时定量的撰稿方式太工业化,视灵感闪现一蹴而就的写作为爱情火花般的作者,怕是不易迁就专栏写作。有些高手另当别论,写专栏并不妨碍笔端触觉,每一篇都应景,每一篇也都可以有激情,像《天龙八部》中段正淳那样,遗情处处,每一段都是真情。迈克即属此列。
此番《坦白说,亲爱的》、《狐狸尾巴》两本迈克作品简体版行世,于我这样生在东北住在北京而自小对粤港流行文化不觉隔膜的读者自是好消息,以前去深圳、广州逛小书店在架子上不期然瞥见几本他的书,港版繁体,就站着翻一会。这回趁着闲散早春的大段时间窝在家里将上述两本书细细读罢,《狐狸尾巴》显然更个人化更感性,作者履痕处处情绪潇洒弥漫叫人羡慕嫉妒恨,可这本书的好却不大容易说清楚。《坦白说,亲爱的》就坦白、清晰得多,密密匝匝的短文章,有的单独成篇,有的若干篇细述一件事,显见是登在某份日报上追着城中热门话题走。这里的文章在我看来很能呈现迈克文字的典型特质,风雅和俚俗、亲切和疏离、犀利和柔婉,都盛在一个篮子里,短不怕短,依然五味杂陈。
如迈克这般心思细密、笔调华丽阴柔顺带刻薄的作者,钟意张爱玲是顺理成章,君不见他的香港同道林奕华、关锦鹏们哪个不是痴迷的张粉。所以张爱玲是他永不褪色的专栏话题,是《坦白说,亲爱的》中最坦白、最亲爱的部分。从林奕华的话剧《半生缘》到李安的电影《色,戒》,从一句台词的斟酌到王佳芝易先生角色人选的掂量,更是将张爱玲的小说、随笔等里里外外咂摸了个遍。阅读张爱玲,对他来说是多元化的事,偶有意外发现则是他和读者的惊喜,比如他觉出《色,戒》之为短篇小说的好,好到什么程度?“要人坐直腰身才能领略好处的短篇,麻雀的体积填了孔雀的五脏”(《推敲小说》)。他看不得华人影视人改编《半生缘》对其中母女戏不得要领,就建议“神通广大兼且谙西班牙语的好心人,不妨做奸细向艾慕杜华(笔者注:西班牙大导演,内地译为阿尔莫多瓦)通水”,因为“母女题材开正他那瓣,滑稽与悲凉炒作一碟,也是他素来最拿手的绝技,包保比任何一个通晓中文的导演,更能捕捉张爱玲她老人家的神髓”(《睬你都傻》)。
我发现,凡绮丽、优雅、繁复、雕琢的文艺样式常常成为迈克心头好,张爱玲、法国电影如是,京剧昆曲样板戏亦如是。他当然不是隔岸观火看热闹的门外汉,对这些传统艺术的喜欢并非因时空距离产生模糊美感,他坐在台下是真地为一句唱词一个身段甚或行头裙钗处一点手工细节心醉。所以书中若干文章谈及京剧名伶往事也谈昆曲《牡丹亭》,当他听说梁朝伟落实去演《色,戒》中易先生便“大大松一口气”,只为他担心梁去演《梅兰芳》而“做噩梦”,不过他也提醒导演们,“千万别忘记敦请白先勇客串晚年的梅博士,那种从容的优雅气派,不必化妆也可以胜任”(《易先生》),其实是不错的主意。
除却写专栏、歌词,翻译也是迈克用以“换取一日三餐经费”的重要手段,不过非指成书的文学翻译,而是在港上映西片的字幕、片名翻译。这实在是稍纵即逝难得光鲜的差事,印在书上的西译中尚且不是每个读者都用心揣摩,何况大银幕上随片中人物对话飞速切换的字幕,嚼着爆米花倚在影院里的影迷能对此细嚼慢咽的近乎凤毛麟角。不过,对此他倒颇有心得,从不敷衍,时有亮点佳句闪现。好比艾慕杜华的《回归》(Volver),他译成《浮花》,相信看过此片为其中精彩到六个女演员共享戛纳影后桂冠的女性群戏叫绝的观众,也会为这两个字的妙处点头。译一部法国电影,两位女主角对骂,他嫌来来去去“他妈的”单调乏味,用港人心领神会的“五行欠小”译之,此话有多脏多传神,恕我不赘述,自己翻书去。
迈克在书里“坦白说”的,来来去去不外乎以下几个话题:张爱玲、阅读、看戏、观影、翻译、八卦……没有微言大义,也不怎么忧国忧民,你可以说他意义淡薄,却不能否认他意趣盎然。董桥曾说文字是肉做的,这话用来形容迈克的文字恰如其分,他的文章绝对当得起活色生香、摇曳生姿之类形容词。只不过他的文字哪怕私下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苦心锤炼过,看起来也没太强的雕饰感,可能炼着炼着成习惯,观者也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