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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2月23日 星期三

    马未都先生的“睾丸说”

    肖 鹰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2月23日   03 版)

        近日读到马未都先生一篇谈希腊艺术观感的博客文章。在文中,马先生称在希腊德尔菲考古博物馆看到一件男性躯干雕像(无头雕塑),这件雕像“忠实地再现”了男性两个睾丸“左低右高”的“生理细节”。马先生在文中表示,这个男性生理细节,“大部分男性都未必知晓”、“夫妻结婚几十年,妻子也未必观察到这一点”。因此,他为古希腊艺术家在2500前的雕塑中对这个生理细节“准确无误的表现”而震惊。在文末,马先生还造出一警句:“不仅艺术有高低,睾丸亦有高低”。(“马未都_新浪博客”,《第六百五十二篇·艺术细节》)

        马先生是当今著名的收藏大家,他所指出的“睾丸左低右高”的男性体征,无论在生理学、还是艺术学的意义上,对于我都是仅此一知的新知识。我曾两度游历欧洲,在希腊也曾有一周逗留,游览了数十个大小博物馆;在希腊,除德尔菲考古博物馆外,还参观了位于雅典的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和雅典卫城博物馆。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这“睾丸亦有高低”的艺术细节呢?我意识到这个忽略,不免顿生惶恐,赶紧查阅曾阅读的西方艺术史书籍,特别是重温我特别敬仰的德国学者漫克尔曼和英国学者贡布利希的著作。

        我手头的两部英文原版艺术通史均未有涉及“睾丸细节”的言论。贡布利希《艺术的故事》和《艺术与幻觉》两大名著,专章讨论希腊艺术的“革命”与“觉醒”,津津乐道希腊雕像的头部和双足,但对两者中间的“睾丸细节”却失语。温克尔曼以对希腊雕塑的解读最具感性和入细著称于世,但对这个“睾丸细节”,在其诸代表著作中,仅于《古代艺术史》有“左边的睾丸总要大一些,和自然界中所见到的一样”一语敷衍,似乎并不看重“这个细节”,与马先生受到“震惊”是很不一样的。

        现存的最早的希腊裸体男性雕像,产生于公元前600年左右,这批体形高大、造型僵硬的雕像脱胎于古代埃及雕塑,被称为“Kouros”(年轻男子)。与它们整个躯体单调僵硬的造型一致,它们的左右两个睾丸“高低相同、大小一样”。更晚的希腊男性裸体雕像,随着姿态开始向灵活变化,两个睾丸的大小、高低也发生了变化。在雅典卫城博物馆,有一件公元前480年的男性雕像,右脚前移、轻微弯曲,左胯相应上提,出现了“两个睾丸左高右低”的现象——与马先生在德尔菲所见正相反,也不符合“左低右高”的男性生理现象。收藏于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的、公元前460年的《宙斯》青铜雕像,是一件被定义为古希腊古典崇高风格诞生的标志性作品。在这个作品中,宙斯虽双腿左弓右曲,做投掷状,但上身保持了平衡,“两个睾丸”又呈现左右大小高低一致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帕台农神庙的装饰浮雕《拉比泰与半人马兽之战》中,正在与半人马兽搏斗的拉比泰的左右两个睾丸的高低大小也是一致的。因为受马先生博文的启示,我重温了自己今年8月在大英博物馆拍摄的这件大理石浮雕的照片,我为之震惊的是:激战中的拉比泰的左右两个睾丸如上帝的天平一样平衡!这令我极度痛悔去年8月连续数天在大英博物馆观赏、玩味帕台农神庙装饰雕刻,竟然对这个细节无知无觉。帕台农神庙雕刻是希腊最伟大的雕塑家菲迪亚斯设计和监督制作的,是希腊古典艺术的黄金时期的代表作。因此,当我用“震惊+痛悔”来描述我对这个“激战中的睾丸平衡”细节的感受时,我是在表达对古典希腊艺术在造型上所达到的动力与宁静之间的均衡感的强烈共鸣。

        据我掌握的有限资料揣测,马先生所说的“两个睾丸左低右高”(亦即温氏所说的“左边的睾丸总要大一些”),作为“普遍情况”,主要出现在后期希腊古典艺术和泛希腊化时期的男性雕塑作品中。其中,代表作当推开此先河的波利克里托斯的《持矛者》(前450~440年),将之发扬光大的普拉克西特利斯的《赫尔墨斯与婴儿狄俄尼索斯》(前340年),以及使之登峰造极的、无名作者的《贝尔维德里的阿波罗》(前350年)。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三件作品全是罗马复制品,在造型上的共同特点是以右胯提起、身体右倾,构成S形造型为特征,与此相应,形成了“两个睾丸左低右高”的景象。

        依上考察,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古希腊艺术家并不是依据解剖学知识、忠实地再现“两个睾丸左低右高”的男性生理细节,而是根据男性雕像的不同姿态(尤其是两胯的相对形式)雕刻“两个睾丸”的相对位置。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大师米盖朗其罗,是被温克尔曼评论为最得古希腊雕塑艺术真传的后世雕塑家,他的《大卫》雕像的两个睾丸是“左低右高”,而其《被缚的奴隶》雕像的两个睾丸则是“左高右低”,原因就在于这两个雕像分别是以提右胯或提左胯为造型特征。

        就艺术史发展而言,欣赏古典希腊雕塑,应当具有两个视角:其一,贡布利希指出,作为古代埃及艺术的学习者,希腊雕塑经历了从完整地再现形体(What)到生动的表现姿态(How)的革命性转换,因此,希腊雕塑再现的不是解剖学形体(细节),而是运动学姿态(生理细节服从整体姿式);其二,温克尔曼指出,希腊古典艺术的美,是优美的人性和伟大的神性的结合,是把“自然升华到理想的高度”的创作,拘泥于细节的逼真性,不仅不是希腊古典艺术的特征,相反是要被努力超越的。

        希腊古典艺术所本的奥林波斯神话,不是男性生殖崇拜文化;相反,据古希腊诗人赫希俄德的《神谱》所述,天地间第一个男性、天神乌兰诺斯的阴茎,被他的儿子之一、宙斯之父克洛诺斯用燧石镰刀割掉,抛掷到大海中,在浪花上诞生了爱和美之神维纳斯,才有了未来的人类。因此,希腊雕塑家出于完整性原则,虽然不忽略这个“男性睾丸”细节,但是并不张扬它,而是在不失雕像整体效果的前提下,尽可能降低它的表现力和关注度。这可以说是天神乌兰诺斯的“镰刀之伤”的艺术无意识。这也许是历来艺术史大师们几乎不述及这个“睾丸细节”的原因吧。

        马未都先生对于希腊雕塑的“睾丸细节”的震惊感,应当是本于他的鉴宝慧眼专注于细节的敏锐。虽然从艺术史来看,马先生这一发现并非恰当其分,但是,他由此延伸到我们常人(“非医学生理人士”)多忽视的一个生理细节,指出“夫妻结婚几十年,妻子也未必观察到这一点”,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提示。这个提示,直接的意义是让我们更细心于贴近的观察和关注,“近取诸身地”丰富我们日常生活的情趣和相互关爱——这一点在当今的汲汲于向外贪求的时风下,特别具有警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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