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后半叶,一个幽灵在巴黎游荡,出没于贵族社会,没多久就被囚禁于巴士底狱,苦熬了三十余年的铁窗,没见到浪漫世纪的曙光就永镇冥府。他死时要求身后不遗任何痕迹,尤其要隐没埋葬之处,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妖魔”的恶名。此人就是终生违抗社会的萨德侯爵(Le Marquis de Sade)。由其邪行祟径,衍生出法文里的“sadisme”一词,字义为“色情暴虐”或“性残忍”,又派生“sadomasochisme”,专指“施虐淫兼受虐待”,一种怪诞的性变态。然而,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圣佩韦却将萨德与拜伦相提并论,声言是他们两人各自从英法海峡两岸影响了西方整个文坛。依圣佩韦之见,萨德这个一般人眼里的魔鬼,竟然可被视为留有深远哲理的“文魔秀士”,似乎应被纳入鲁迅的“摩罗诗力说”范畴。至少,这一矛盾为历史人物萨德添上了一层玄秘色彩,让今世思考“恶之华”的二元命题。
欲海沉浮一生
萨德侯爵1740年生于巴黎贵族的孔德府邸,出身阀门,为拉丁大诗人彼得拉克赞颂的美人罗拉·萨德(Laure de Sade)之后。他早年受耶稣会士教育,以骑兵上尉军阶奔赴欧洲“七年战争”疆场,班师回营后迷恋上美姝罗丽丝,于1763年娶与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勒内-贝拉吉·德·蒙特赫依为妻,身份益加显赫。一位友人谈到他的阳刚魅力,说:“萨德似熊熊的火焰一般,极易点燃女子的情欲,德国妇人得特别当心。”他布下色网,成了巴黎许多女伶的情夫,还出入尔后改嫁拿破仑一世的约瑟芬的居所。此君并非一般沉湎于声色的登徒子,而是一个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向既立道德秩序挑战的狂人。他对社会豪强阵营本身构成威胁,因而引起统治者惶恐,不得不对其邪行逆施进行干预,使之常年身陷囹圄。他多次潜逃,同五个年轻女子幽居拉科斯特古堡,跟他的妻妹——修女安娜-普洛斯佩·德·罗奈淫乱,还恬不知耻地声称:“我情急易怒,总要走极端,在生活中伤风败俗无可比拟。总之,我行我素,要么杀掉我,要么就原样接受我,别妄想会有丝毫变化。”
1801年,法兰西共和国首席执政拿破仑跟罗马教廷恢复关系,将重新开放巴黎圣母院,在全国开展扫黄,矛头直指萨德,将他关进了夏朗东疯人院。拿破仑视萨德为人海妖孽,在教皇支持下称帝后又于1812年6月9日宣布必须将他终身监禁。这样,萨德在夏朗东疯人院里苦度了他一生的最后13个秋冬,于1814年9月2日死在囚禁中。
牢狱里的奇特作家
萨德从未杀人越货,没有触犯过刑律。他所以被下狱是因为社会认为其行径“危险”,这就更激化了一个人的违抗心理。在连年的监狱生活中,他拿起了鹅毛笔,进行比在监狱外诲淫诲盗更可怕的复仇。巴士底狱被攻克时,袭击者洗劫了曾关押萨德的牢房,发现其中摆有他在狱中写作所参考的600册书籍,还有他遗留的一部巨著《索多姆一百二十日》手稿,其牢里文学活动可见一斑。萨德曾写信给妻子说:“我敢打赌,你们要迫使我冷酷地戒除肉欲罪孽,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正是你们让我头脑发热,异想天开的。我必须去身体力行,产生幻象。”于是,他在牢里伏案疾书,让阴暗的怪诞心理活动跃然纸上。在他心中,文学是另一种色欲盛宴,可以借之报复社会。他采用小说、诗歌、戏剧、哲理对话、罗曼司等多种形式表现人类扭曲的心态,他的作品总离不开色情与暴力的主题,将人引入黑黝黝的潜意识地狱里,施虐中亦不乏幽默和修辞上的“偏离”,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惨景和形而上学或形而下学的玄奥。不言而喻,他笔下的“偏离”皆为偏离正轨,违抗制约人欲的清规戒律,而作者正是以此自慰自娱,求得魔幻的愉悦和解脱。且看,他在《索多姆的一百二十日》(或曰《狂荡学堂》)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这时,宾客们离开餐桌,去喝甜烧酒,在琼液的强刺激下信口雌黄。那一天晚上,人们尽享口福,尝遍各种滋味,满足后稍微憩息一个时辰,以便有精力卷土重来。”
他挥笔展现鸡奸、乱伦,乃至吃人肉的骇人场景和观者魔鬼般的快感,其中不无冲突,但首要的是冲破禁忌,消除界限,进入广袤无疆的宇宙。
萨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仇视宗教,但又离不开宗教。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他就没有对立面,无偶像可唾弃了。这一悖论明显反映在他1787年写的哲学诗《真理》里。这篇诗中,作者像喷硝镪水那样倾倒出对上帝的一腔愤恨,诅咒天主是“令人作呕的古怪偶像”、“穷凶极恶的诈骗”、“可憎的幻象”,最后结语道:“我愿你能存在一刻,以享受羞辱你的快乐!”
挑衅的杰作《朱丝蒂娜》
《朱丝蒂娜或美德之厄》(Justine ou les malheurs de la vertu)成书于1791年,连同他六年后完成的续集《新朱丝蒂娜,或美德之厄;续以其妹朱丽叶艳史,或罪恶的兴盛》,被认为是萨德的代表作品。上下两篇充分反映了作者的“贵妇客厅哲学”和“德行之不幸观”。辞世之前,他又为“新朱丝蒂娜”添加了111项诠释,突出了“朱丝蒂娜”这一萨德哲学的女性象征。
《朱丝蒂娜》绘声绘色地描写“恶”的“裸象”,由作者分别在1787年、1791年及1797年三度披阅而成,被莫里斯·戈奈赞为“天才的连环小说”。在萨德笔下,女主人公朱丝蒂娜经受种种性虐待而不腐化,反倒显露其美德;其他人物则沉沦于施虐或受虐淫,以满足各自的性欲,蔑视上帝的强力。作者企图表明,自然造人就是要让他们放浪形骸,在大地上淫乐,将一切痛苦都色情化。
这样一部“淫书”,自然要受到封建卫道士们的围攻,遭受毁禁。拿破仑自己虽也荒淫无道,但却对萨德口诛笔伐,甚至在被英国人囚禁孤岛、临死前写《圣赫勒纳回忆录》时还提及《朱丝蒂娜》一书,称其为“最道德败坏的臆想恶作”。不过,圣佩韦称赞拿破仑也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抑或,波拿巴自己恰是一位登上皇帝宝座的萨德。
反过来说,萨德并非一个丢弃皇冠的拿破仑。他与拿破仑完全不同,最反对权威,首先藐视上帝的权威。在《朱丝蒂娜或美德之厄》里,他警告一个女子说:“黛莱丝,你想靠一个上帝来复仇,快清醒过来,快觉悟吧!你所谓的上帝只不过是一尊虚幻的圣像,愚昧地存在于疯子们的头脑里。这是人们恶意发明的鬼魂魅影,目的在于自欺欺人,或藉以互相攻讦,仅此而已。”
《朱丝蒂娜》靠浓烈的色情白描成了当时的畅销书,一时巴黎纸贵。萨德将之一版再版,赚了大钱。但是,他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也不愿冒坐牢的危险,始终拒绝承认自己是这部“性典”的作者。
迟到的哲人“桂冠”
萨德的作品从一开始就遭到禁毁,几百年间只能在地下秘密流传。19世纪,福楼拜和波德莱尔开始为他翻案,到20世纪初,阿波里奈尔称萨德为“有史以来最自由的精神”,超现实主义运动也将之引为荣显,推崇昔日的“色魔”为“神主”。时至今日,他已与叔本华和尼采等哲学家齐名,影响从欧洲波及日本,传遍全球,大量作品陆续进入舞台和影坛。
在法国,出版家让-雅克·波维尔发行了《萨德全集》,有影响的《七星文库》也推出了三卷本的萨德文集,有关鼓吹文章见诸各类平面媒体,尤以西蒙娜·德波伏瓦、米歇尔·富柯和罗兰·巴特等学者的哲理分析影响广泛,从而树立了萨德新的正面形象。众多的研究者们认为,萨德的作品是启蒙纪元导致的自由放任社会里淫荡风俗的真实写照,对法国摄政王时代贵族精英、僧侣和娼妓的面貌刻画入木三分,狂放中流溢蒙眬的诗意。而他对心灵深处潜意识的发掘更是开启了弗洛伊德现代精神分析的先河。由此,萨德获得了“天才思想家”、“一流作家”、“人类未来预言家”和“摩登时代先驱”等一连串美名,被欣羡和赞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18世纪,他是个人海妖魔,而今魔鬼从地府升天,一跃而为普照人寰的“智多星”了。
显然,重新评价萨德侯爵的深层原理还是在社会学方面。因为,生活在当今社会里的现代人,依旧感受着同萨德当年一样的烦扰,正如研究萨德创作观的专家让-雅克·勒贝尔所指出的:“照我看来,萨德所引起的反响最能说明问题。因为他两个世纪以来酿成的一些歇斯底里形式既复杂,又具有着多方默启性……这正是美国女权主义们跟极右翼联合,以既立道德的名义攻击萨德的缘故。”
谈到萨德及其作品的“默启性”,人们至少可以确认,“色魔”的违抗是一种挑衅的美学,一种颠覆意向,以毒攻毒,以恶制恶。这或许恰是西方社会一种暗面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