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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1月19日 星期三

    “小拿破仑”:一个广为流传的错误译名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1月19日   09 版)
    雨果在英国泽西岛流亡时的照片

        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一个译名,一旦提出,经过流传,形成习惯,即使发现是错译,也很难改正过来。如果这是个重要译名,就是翻译界的不幸了。

        1980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刊出笔者的“读者来信”:“法国总统的准确称呼”,指出法国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不姓德斯坦,而是姓吉斯卡尔。25年后的200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法国历史学家伯纳·布立赛的《1860:圆明园大劫难》,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特意为中文版作序,总统的中文译名仍是“法国前总统德斯坦”。

        笔者今天要讨论的错误译名,历史更悠久,影响更持续,渗透学术界,影响广大读者,形成习惯,几成定译。这个错误的译名是:“小拿破仑”。笔者愿意作为法语教师站出来,提出自己的意见,求教于专家学者。

        “小拿破仑”:

        七十年错译错解小史

        马克思1852年出版《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是一部历史名著。马克思这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于1869年出第二版,马克思为第二版写了一篇“序文”。1949年1月版的繁体本《拿破仑第三政变记》的“序文”说:“与我的著作差不多同时出现的讨论同一事件的著作,只有两部是值得注意的:嚣俄(Victor Hugo)底《小拿破仑》(Napoléon le Petit)和蒲鲁东(Proudhon)底《政变》”。(柯柏年译,光华书店1949年1月版,第5~6页)我们从1953年版“译校者关于本书内容的一点说明”的署名时间看,竟是1940年7月,原来今天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译本,初版在1940年7月,也就是说“小拿破仑”的译名诞生于1940年7月,距今有整整70个年头了。

        2009年12月,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2卷收录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的“第二版序言”:“在与我这部著作差不多同时出现的、论述同一问题的著作中,值得注意的只有两部:维克多·雨果的《小拿破仑》和蒲鲁东的《政变》。”(第465页)70年来,“小拿破仑”的译名没有变化。

        “小拿破仑”的法文原文是“Napoléon le Petit”。马克思序文的中译文,开启了“小拿破仑”这个译名在我国长期流传、沿用至今的历史。

        “Napoléon le Petit”是法文,是一个法文的专有名词。70年前的中译者在翻译德文原著时没有把握好这个法文书名,十分正常,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时至2009年,译名没有更正,则是遗憾。

        “小拿破仑”的译名,涉及历史界,涉及外国文学界,涉及知识界和广大读者。“小拿破仑”中的“小”,是身材的“小”?是辈分的“小”?是历史地位的“小”?是道德品质的“小”?不知道,不清楚。至少,“小拿破仑”这译名没有给人明显具有贬义的感觉。

        “小拿破仑”的译名通行于历史界。《世界历史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的“雨果”词条,用《小拿破仑》的译名。(第374页)

        1981年,国内第一部三卷本《法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介绍雨果时使用的译名是《小拿破仑》。(中册,第180页)1982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在“雨果”词条里使用的译名,也是《小拿破仑》。(《外国文学》卷,第2卷,第1228页)《法国文学史》的三位作者是法国文学专家。《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雨果”词条的作者是法国文学专家。他们的文字具有权威性,他们提供的中译名客观上也具有某种权威性。可惜,他们的译名只是跟风的结果,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没有自己的仔细推敲,没有自己查核有关史料。

        更令人遗憾的是:当雨果的“Napoléon le Petit”第一次译成中文出版时,竟然也沿用了错误的译名:《小拿破仑》。这可不是某个年轻译者的无知,而是20卷《雨果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使用的正式译名。更要命的是:这部《雨果文集》在收录《小拿破仑》的第19卷的书后,对《小拿破仑》的书名,提出了“题解”:“路易·波拿巴……由于有和拿破仑一世的叔侄关系,人称小拿破仑。”(第19卷,第690页)这是法语界不可原谅的错误。在“小拿破仑”的“小”字毕竟可以多解的情况下,是法语界,是法国文学界,是20卷的《雨果文集》,明确告诉大家:“小拿破仑”的“小”,是辈分的“小”,是辈分的先后,是年龄的大小,把本来勉强可以多解的“小”字,限定为惟一的一种解释。事与愿违,偏偏这惟一的解释,是错误的解释,是大错特错的解释。

        法语区别两个辈分不同的同姓历史人物,对年轻一辈的可以用 le Jeune,从来不用le Petit作为别名或绰号。为什么?这是一个语言现象。历史上有一些专名是没有反义词的。“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re le Grand)没有也不可能有反义词。而“Napoléon le Petit”是“Napoléon le Grand”的反义词。“大拿破仑”应该叫“拿破仑大帝”,当然没有反义词。雨果把拿破仑三世叫成“Napoléon le Petit”,是语言上的一大发明,是语言上的一大创新。有文化常识的法国人,知道历史上有“Napoléon le Grand”(拿破仑大帝),对“Napoléon le Petit”的语言形式,会很敏感,会感到突兀,会悟出这个新的语言形式所蕴含的特殊意义。

        《路易· 拿破仑的雾月十八日》是马克思的德语著作,我们不能要求翻译德语的译者具备细腻的法语语感。但是,我们法语界、法国文学界的教师和译者,应该对“Napoléon le Petit”的语言形式感到陌生,感到不习惯,感到好奇,感到不同寻常,需要查询,需要推敲。

        总之,法语界和法国文学界面对“Napoléon le Petit”的语言形式,没有感到陌生,没有感到好奇,而是轻轻松松跟上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中译本。《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的“雨果”词条是如此,三卷本的《法国文学史》是如此,甚至20卷本的《雨果文集》也是如此。法语界和法国文学界的专家学者跟上德语著作的中译本,年轻一代的法语教师和译者又跟上同行的专家学者。这样,“小拿破仑”的译名深入人心,深入法语界,深入法国文学界。“小拿破仑”的错误译名如此广泛地流传,反映出我们法语界和法国文学界的法语水平有欠缺,有不足。可以说,这是整体性的欠缺,不是个别人的不足。

        “Napoléon le Petit”是雨果文学家语言天才的创造

        这个新的语言形式“Napoléon le Petit”,所蕴含的特殊意义是什么呢?

        路易·波拿巴1848年二月革命后从国外流亡回来,参加总统选举,同年12月成功当选。雨果曾一度对路易·波拿巴寄予希望,支持后者竞选总统。但是,一年以后,雨果对上台的亲王总统大失所望,最终两人分道扬镳。1851年7月17日,雨果发表《在立法会议上谈修改宪法》的演说。雨果的这次演说,篇幅之长,言辞之激烈,可谓空前绝后。雨果这篇演说的译文,收在笔者翻译的《雨果文集》的“散文”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卷“散文”,第230~270页)

        雨果在演说里颂扬拿破仑的丰功伟绩,继而抨击企图通过修改宪法篡权的路易·波拿巴总统,他大声疾呼:“你们来了,你们想继他之后把这把权杖,把这柄巨人挥舞的利剑捡起来,像他拿破仑当年继查理曼大帝之后捡起来,用你们的小手握这把巨人使用的权杖,握这把巨人挥舞的利剑!作什么用?怎么!奥古斯都之后,是小奥古斯都,怎么!因为我们有过拿破仑大帝,我们得该有拿破仑小人!”(《雨果文集》第11卷“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8页)

        雨果创造发明的“Napoléon le Petit”来源于此。三个半月后,1851年12月2日,即法国共和历的“雾月十八日”,路易·波拿巴总统果不其然,发动流血政变,推翻第二共和国,第二年称帝,建立第二帝国,印证了雨果的担心和预见。雨果和共和党人抵抗失败,出逃比利时。1852年8月5日,雨果去英国海岛流亡前夕,出版抨击政变、抨击路易·波拿巴的散文作品,即以1851年7月17日演说中的提出的“拿破仑小人”作为书名,题为《拿破仑小人》。

        “Napoléon le Grand”(拿破仑大帝)是没有反义词的专有名词。“Napoléon le Petit”是“Napoléon le Grand”的反义词,不,应该说是“Napoléon le Grand”的对立词。“Napoléon le Grand”蕴含的词义有多么伟大和光荣,“Napoléon le Petit”包含的词义就有多么渺小和卑鄙。这是两个对立的词,是两个尖锐对立的反义词。雨果发明这个“Napoléon le Petit”,1851年7月是愤怒的揭发,1852年8月是愤怒的谴责。所以,“Napoléon le Petit”是雨果政治家极端愤怒的发明,是雨果文学家语言天才的创造。“Napoléon le Petit”这个崭新的语言形式有了如此丰富、如此饱满的词义,如果翻译成一个不冷不热的具有多义、可以多解的“小拿破仑”,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进一步被专业人士限定为辈分大小的“小拿破仑”,违背雨果的本意,葬送了雨果的天才发明。

        以“拿破仑小丑”和“拿破仑大帝”对立,语义上是可以的。“小丑”主要突出“可笑”的一面,雨果有讽刺长诗《报应》,描写和暴露拿破仑三世的“小丑”面目。但是,笔者在翻译雨果1851年7月17日的《在立法会议上谈修改宪法》的演说时,经过考虑,把“拿破仑小丑”改成“拿破仑小人”。“小人”和“大帝”对立,词义对立更加工整,更加突出道德层面的对立。现在,历史有“拿破仑大帝”的称谓,而雨果在历史的疾风暴雨中,发明创造了“拿破仑小人”的提法。历史接受了雨果的发明创造,流传开来,从此,拿破仑三世被雨果以“拿破仑小人”的名义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再解大仲马和马克思笔下的雨果原作

        我们不应该从辈分和年龄上看“Napoléon le Grand” 和“Napoléon le Petit”的对立,而要在道德品质和历史地位的层面上看“Napoléon le Grand” 和“Napoléon le Petit”的对立。这也是大仲马的理解。大仲马和雨果是好朋友。1852年8月1日,雨果离开比利时去英国海岛流亡,这很可能是雨果永远离开欧洲大陆的痛苦时刻,大仲马从法国来安特卫普码头送行。雨果深为感动,在《静观集》中有诗篇《致大仲马》纪念。1857年,雨果在大西洋上的小岛根西岛流亡,大仲马从法国来海岛访问。大仲马在访问期间,作小诗一首,题为“Napoléon-le-Grand et Napoléon-le-Petit”(“拿破仑大帝和拿破仑小人”),原诗四行如下:

        Dans leurs gloires impériales

        L’oncle et le neveu sont rivaux;

        L’oncle prenait les capitales,

        Le neveu prend les capitaux.

        Alexandre Dumas

        Guernesey, 5 avril 1857

        今试译如下:

        伯父和侄子旗鼓相当,

        皇帝的威望不分胜负;

        伯父拿下一座座首都,

        侄子拿的是钱庄银行。

    大仲马1857年4月5日

    写于根西岛

        大仲马的小诗告诉我们,拿破仑伯父和侄子两人的大小之分,是道德品质的区分,是历史功绩的区分。

        我们再重温一遍马克思给《路易·拿破仑的雾月十八日》第二版写的序文:“维克多·雨果只是对政变的主要发动者作了一些尖刻的和机智的痛骂。事变本身在他笔下被描绘成了一个晴天霹雳。他认为这个事变只是某一个人的暴力行为。他没有觉察到,当他说这个人表现了世界历史上空前强大的个人主动性时,他就不是把这个人写成小人物,而是写成巨人了。……相反,我则是证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局势和条件,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

        注意,马克思的用语:“小人物”和“巨人”的对立,“平庸而可笑的人物”和“英雄的角色”的对立。马克思理解雨果的书名和立意,也是在雨果赋予“Napoléon le Petit”的意义上展开评论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证了“Napoléon le Petit”意味着和“Napoléon le Grand” 的对立,两者的对立是道德品质和历史地位的对立。

        一个译名提出后被普遍接受,并且广为流传,即使发现有错,更正更非易事。1980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并没有让“德斯坦总统”恢复“吉斯卡尔总统”的本名。流传的力量很强大,更正的力量很微弱。“小拿破仑”的译名已广为流传,“拿破仑小人”的更正能被广为接受吗?

    程曾厚(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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