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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2月22日 星期三

    浅谈《朱自清全集》的得失

    顾 农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2月22日   14 版)

        《朱自清全集》十几年前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齐,朱自清生活、思想和感情的世界都鲜明地反映在这里。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第一卷)

        朱自清的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923年10月11日作完)后来收入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踪迹》一书(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这篇美文最初与俞平伯的同题之作(作于1923年8月22日)一起发表于《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1924年1月25日),朱文列第一,俞文列第二,俞文之末有一段跋语云——

        此篇文字在行箧中休息了半年,迟至今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中所记事迹,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事的史乘,想读者们不至介意罢。至于把他文放作前面,不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见读者诸君。  

        1924·1·1

        俞平伯将自己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收入《杂拌儿》(1928年8月开明书店版)以及后人将它选入《俞平伯散文选集》(1983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版)、《苦雨斋文丛·俞平伯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时,均未收此跋。《朱自清全集》就更不会收入此跋了。但这则短跋其实大有意味:

        第一,此跋具体指出了朱自清下笔矜重不苟,一篇不长的文章磨了很长时间。写得慢自然就写得少。此事颇可玩味深思。

        第二,朱自清此文“精细切实”的路子与俞文的写意笔墨很有些不同,俞平伯诗人气质似乎更重些。

        第三,散文既然是文学创作之一,不免会有所虚构,朱俞二人同游秦淮河,而所记“稍有些错综”,亦即颇有异同,其源盖出于此。

        第四,朱、俞交谊至深,俞先生谦虚得很,绝无一般“文人相轻”的习气。

        编现代作家的全集,固然要全面搜集先前所出的各种单行本,最好还要检核最初发表文章的有关报刊,作出详细的记载;如果有按语、附记之类,亟应用恰当的方式予以著录,这样就能提供更丰富的信息,给予读者更多的方便。

        《人生的一角》(第三卷)

        朱自清最著名的文章自然是他那些精美绝伦的抒情散文,如《背影》、《荷塘月色》等等;其实他也很擅长于议论,他那部以议论为主的随笔集《人生的一角》读起来同样脍炙人口,却较少为读者所知。

        当然这也难怪,这部书是朱自清列入计划而终于没有完成的一部书,从20年代到40年代断断续续地写了八篇,直到1948年春天才和另外十篇关于语言文字方面的随笔合编为《语文影及其他》,分两辑,前一辑《语文影》,后一辑就是这《人生的一角》。

        《人生的一角》,这个题目取得好。谁不在一角里呆着呢。不过朱自清的谦虚并不在此。他说“我自己只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并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他还检讨自己的早年作品总有些“玩世的味儿”,言下颇有自承不在中心未免所见者小的意思。他的议论从容不迫,温柔敦厚,读来令人浮躁凌厉之气为之一扫。例如第二篇《论自己》,讲个人之藐小,讲藐小的个人应当努力扩大自己的眼界。如叙家常,如谈心曲。又《论青年》一文批评当时青年当中的不良倾向说:

        他们饱满的精力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都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的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汉,得过且过地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里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种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

        这自然是对那个时代(本文作于1944年)青年人痛下针砭,但至今读去亦未尝不如冷水浇背,让人陡然一惊,肃然动容。    

        《经典常谈》(第六卷)

        《经典常谈》一书本来是朱自清为中等以上的教育中进行经典训练而撰写的,“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也就是经史子集四部要籍的简要介绍。儒家经典曾经是学术研究的主要对象,经学长期处于意识形态的中心。现在人们大约没有多少时间读经,与其读专业化得厉害的经学史,不如读这部深入浅出的“常谈”。

        集部的书朱自清采用辞赋、诗、文这样一种三分法,极为英明。辞赋曾经是文学的主体,楚辞和汉赋影响甚大,辞赋的创作几乎贯彻于封建时代的始终,而其中的线索却不大分明;他此书中有很好的概述,很值得注意。关于著名的作家,本书的介绍也非常之得要领,例如陆游,朱自清写道:

        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钞》说他学杜(甫)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律诗,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实在比唐人进步。

        这就比许多长篇大论更能抓住陆游的实质。

        《经典常谈》一书过去有三种本子:四十年代重庆文光书店的单行本、八十年代三联书店的单行本(此后又印行过多次)以及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下册者。现在最容易入手的大约是《全集》本。叶圣陶先生曾经为三联单行本《经典常谈》写过一篇序,分析朱自清这本书的长处,很是到位;该序《全集》本亦已收入,列为附录。

        日记(第九、十卷)

        近现代知识分子的日记读起来总是很有兴味的。朱自清的日记包括1924年7月至1948年8月,中间有些残缺,但仍有七十万字之多。朱先生记日记除了用中文之外,还有相当的部分用英文、日文和汉语拼音符号,收在《全集》里的已经全部译成中文,很便于阅读。

        这里内容极其丰富。1933年2月10日记他往燕京大学听伯希和的讲演《在华西方画家》,列举了伯氏所讲的六个要点,都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史迹,例如伯氏族说“郎世宁之画,最为煊赫,然至雍乾时即不如早年,高宗往往令郎徇其意作画,西方画风几尽”,就很发人深思。又如1944年2月29日记:“晚听芝生《论风流》的讲演,起于晋人之风流,终于宋儒。风流之条件为玄心、妙赏、情深。大有卫玠‘对叶茫茫’之感。”芝生即冯友兰,他的《论风流》一文稍后发表于《哲学评论》第9卷第3期,其中说风流包括玄心、洞见、妙赏、情深四条。“对叶茫茫”中“叶”当作“此”,《世说新语·言语》:“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日记1934年部分中有几则关于钱锺书的记载,很有意思。那时钱刚从清华大学毕业(1933年夏)不久,在上海的私立光华大学教书;而他的未婚妻杨季康(绛)还在清华读研究生,1934年的春天他专诚到北京去看她,于是得以进入朱自清的视界之内。

        《朱自清日记》1934年4月6日:“晚雨僧约饭,有张素痴、中书君、张季康。中书君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吴宓(雨僧)是最赏识钱锺书的老师,特别请客吃饭。张荫麟(素痴)本是清华最著名的学生之一,知识面甚广,文章锋芒毕露,这时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执教于清华的历史、哲学两系,亦在被邀之列。在清华高材生中,张、钱齐名,一时并称为“北秀南能”。后来1942年10月不到四十岁的张荫麟病逝于遵义浙江大学,钱锺书赋诗哀悼之,其中有句云“吴先斋头饭,识子当时始”(《槐聚诗存·伤张荫麟》),然则这次聚会乃是他们订交之始。

        “张季康”乃是杨季康之误,此误恐出于《朱自清全集》的误排,而非朱自清笔误。杨绛在清华选修过朱的“散文习作”课,她的一份作业《收脚印》大为朱赏识,推荐到报刊上去发表。后来杨绛将该文编入《杂忆与杂写》(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的“拾遗”部分,并有跋语说:“这是我在朱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这样的学生的姓,朱自清是不会弄错的。“中书君”则是钱锺书当时常常用的笔名。

        这样一个五人饭局,阵容豪华之至,而朱自清只记下了他对钱锺书的印象。“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钱锺书一生大约都保持着这样的风格,人们读他的论著也很容易得到同样的印象,而那时钱还没有写出他的代表性著作。 

        4月8日《日记》:“读公超《从印象到评价》,甚清楚。钱锺书《论东坡赋》一文,论宋代精神在理智与批评,尚佳,余亦多恒语,不若其《论中国诗》也。”按《论东坡赋》是指他的英文论文Su Tong 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钱锺书用外文写过若干文章,比较地不甚为人所知。

        6月19日《日记》:“晚与蒋(梦麟)谈钱锺书事,殊未畅所欲言,余说话思想太慢,故总不能恰当也。公超后亦为钱进言,均无效。盖校方不欲加聘新人也。”按这里谈起的当是钱锺书的几位老师想请他回清华大学教书,而此事未得学校当局的同意。我所见过的几种钱锺书传均未涉及此事,而朱的日记却为此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10月20日《日记》:“郭绍虞来访,给我看一篇他回答钱锺书批评的短文,颇感情用事。我为之删去一些有伤感情的词句。有一点得注意,钱在选择批评的例子时是抱有成见的,这些例子或多或少曲解了作者的本意。”按钱锺书的批评文指《论复古》,载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4年10月17日,署名“中书君”。郭回答他的短文《谈复古》则载于同一副刊的10月24日。《论复古》一文批评郭绍虞新近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重点在于剖析中国文学史上的复古往往是一种革新,是“推倒一个古代而另抬出旁一个古代”,钱先生且进而指出“若是不顾民族的保守性、历史的连续性,而把一个绝然新异的思想或作风介绍进来,这个革新定不会十分成功。”这已经不单是论文学了,而确为见道之言。

        日记中更有意义的是朱自清记录了自己的写作情况,如1944年2月5日至13日有关于撰写《谢灵运年谱》以及《谢灵运传》、《南朝谢氏族系表》的记载,而这些文件似未发表,今本《全集》亦未收,日记中的记载实为寻访朱自清集外佚文的重要线索。这一类记载还有一些,很值得注意。

        美中不足的是《全集》本日记已经颇有删节,除了那些“确属个人隐私的一些记载”删掉也未尝不可以外,也有些并不是非删不可的文字东西,例如在1949年王瑶抄本《朱自清日记选录》中的已经录入的某些内容,对于研究问题实属重要材料,大可不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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