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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在动人心魄方面,从来没有谁的回忆录能像《阿加西自传》一样,让人如此难忘。

    终 局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0月13日   16 版)
    阿加西以细腻的笔触详细地讲述了他生命里每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和每一段备受关注的恋情。从来没有人如此精准地描述过网球比赛同公共宣传之间的关系。同时,他还评述了与他相匹敌的几代网球天王——吉米·康纳斯、皮特·桑普拉斯和罗杰·费德勒。
    阿加西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表达了他对自己忠实的哥哥、明智的教练、温柔的训练员以及所有重新帮他找回自我的人的感激与赞美。格拉芙安静的力量是他源源不断的动力,使他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也就是第二十一年,在脊柱损伤严重、疼痛不断加剧的情况下,依旧是战场上可怕的对手。
    2006年的他,形象已经完全转变,从一个叛逆不羁的孩子到一个成熟的活动家;从一个中途辍学的学生到一个支持教育的慈善家。在美国公开赛屹立不倒的他,最后以震撼世界的绝美姿势完成了最后一役,离开了赛场。

        在29年的网球生涯中,我懂得了一点:在你前进的道路上,生活会剥夺你几乎所有的家当,你要做的就是避开障碍。如果你因它们而止步或者分心,你就没有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而这一点将使你懊悔不已。这种懊悔会比背痛更让你无法前行。

        我睁开双眼,却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一半的人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然而,这一次感觉有些不同。这一次,这种错乱感更令人惊恐、更完全,也更彻底。

        我向上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这使我回过了神,想起午夜时我从床上移到了地板上。大多数晚上我都会这样做,因为在柔软的床垫上躺得过久会给我造成极大的痛苦,而在地板上我的背会舒服些。我数到三,然后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站立之旅。伴随着一声咳嗽,我呻吟着侧过身,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然后再突然翻转过来屈身跪在地板上。此刻,我等待着,等待着血液重新开始在身体里涌动。

        相对而言,我还算年轻,仅仅36岁,但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96岁了。在将近30年的疾速奔跑、猛然停住、高高跳起、重重落地之后,我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头脑似乎也不再属于我。每当睁开双眼,自己就成了一个陌生人。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经历着这些,而尤其早晨醒来时,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我快速回忆着我的基本信息:我的名字叫安德烈·阿加西,我的妻子是斯蒂芬妮·格拉芙;我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5岁,女儿3岁;我们居住在内华达州的拉斯韦加斯。不过现在我们住在纽约四季酒店的一间套房里,因为我正在参加2006年的美国网球公开赛。这是我的最后一次美国公开赛,事实上,也是我参加的最后一项职业赛事。我以网球为生,尽管我憎恶网球,以一种隐秘的激情憎恶着它,一直都是。

        此时此地,我网球生涯的最后一章即将翻过。我双膝跪地,喃喃自语道: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然而,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我还并未准备好就此结束。

        在隔壁房间里,斯蒂芬妮和孩子们正在吃早餐,我听到他们彼此交谈着,不时还会开怀大笑。一种想要见到他们、抚摸他们的强烈愿望从心中油然而生,再加之此刻迫切想来上一杯咖啡,这让我获得了力量。我必须站起来,借助身旁的床站起来。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憎恶使我屈服,而爱却使我重新挺立。

        我看了一眼床边的钟,刚刚7点半。斯蒂芬妮让我多睡一会儿,迟些再起。在我职业生涯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疲惫不堪。这不单单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因为即将退役,情感的洪流得以奔泻而出,这也常常使我精疲力竭。现在,第一波疼痛从我疲劳的中心源——后背——扩散开来。我抓住后背,后背的疼痛使我不堪忍受,感觉就像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溜了进来,用某种方向盘防盗锁锁住了我的脊柱。后背上戴着一个防盗锁,我又怎么能在美国公开赛上打球?难道我的最后一场比赛要因伤退出?

        我出生时脊椎前移,腰骶部的一块椎骨与其他椎骨是分离的。这块椎骨特立独行,如反叛者那样(这也是我走路内八字的原因)。由于这块“与众不同”的椎骨,我脊柱内部神经的活动空间相应缩小。正常人那里的空间本就不是很大,我的则非常小,因此哪怕只是微微地动一下,那里的神经都会受到挤压;加之还有两处椎间盘突出,以及一块想要保护整个受损的区域而徒劳疯长的骨头,我的那些神经感受到了彻底的压抑。当那些神经开始抗议其狭促的立足之地或发出求救信号时,疼痛就会在我的腿部四处游走。这种疼痛使我呼吸困难,甚至语无伦次。在这种时刻,唯一的缓解之道就是躺下来,等待。然而有时在比赛的过程中,疼痛也会不期而至,这时唯一的疗法就是改变我的竞技风格——不同的挥拍方式,不同的跑动方式,所有的一切都要有所不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肌肉痉挛时。每个人都厌恶改变,但肌肉却不能屈从常规。受到改变的召唤,我的肌肉也加入了脊柱的反叛运动中,不久,我的整个身体都陷入了一场自我混战中。

        自从2006年1月起,我的身体便开始大声抗议了。它已经不再想要退役——因为它已经退役了。我的身体已经搬到了佛罗里达,在那里买了公寓并过上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因此我一直都在与我的身体谈判,请求它暂停退休生活,到这儿驻留片刻,再到那儿待上几个小时。大多数时候,谈判都以可的松为中心。打上一针可的松,疼痛可以暂时得到缓解。但是在可的松起作用之前,要经历非常痛苦的注射过程。

        我昨天打了一针,这样今晚我才能够比赛。这是这一年的第3针,我职业生涯的第13针,也是迄今为止最为骇人的一次。首先,医生让我选定一种姿势,于是我趴在了桌子上,然后护士一把拉下了我的短裤。医生说他必须得使那根7英寸长的针头尽可能地靠近发炎的神经。但是由于我的椎间盘突出和骨刺的阻挡,他无法使针头直达神经附近,于是他尝试“绕道”注射,希望能破除我背部的“枷锁”,这使我疼痛异常,不堪忍受。他首先将针头刺入,然后把一个大型X光检查仪压在我的背上,查看针头离神经有多远。他说,他得使针头紧靠神经,但又不能碰到神经。如果针头碰到了神经,哪怕仅仅是轻轻掠过,那种痛苦也足以毁了我的整个赛事,甚至可能改变我的一生。刺进去,拔出来,动一动,他不断调整着针头的位置,直到我疼得眼里充满了泪水。

        最后,他终于找准了位置。“正中靶心。”他说。

        可的松被注射进去了,那种灼人的痛感使我咬住嘴唇。然后压力如期而至,脊柱中神经得以栖息的微小空间开始被挤压。压力不断增加,一度我甚至认为我的背即将爆炸。

        医生说,做任何事都会有压力。

        至理名言,医生!

        旋即,疼痛感之于我似乎是美好的,甚至是甜蜜的。因为你知道,这种疼痛马上就会消失,你将获得救赎。不过再仔细想一想,也许所有的痛苦都是如此。

        我家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艰难地挪着步子,向套间的起居室走去。儿子杰登和女儿杰姬看见了我,高兴地叫起来。爸爸,爸爸!他们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想要扑到我怀里。我停住脚步,挺直身躯,像模仿冬日里的大树的哑剧演员一样立在了他们面前。而他们也恰在扑到我怀里之前停住了,因为他们知道爸爸这些天来有些虚弱,如果太用力地碰他,他就会垮掉的。我拍了拍他们的小脸,亲吻了他们的脸颊,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到了早餐桌前。

        杰登问我今天是不是那一天。

        “那么今天之后,你就要退役(retire)了吗?”

        对于孩子们来说,退役只是意味着一只小狗。斯蒂芬妮和我曾经答应孩子们,如果我不再训练了,我们也不再需要像这样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时,我们就可以买一只小狗。也许可以叫它“可的松”。

        “对,小伙子,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买只狗。”

        他微笑了一下。他希望爸爸输掉,希望爸爸体验到那种压倒一切的失落感。他无法理解——我又怎么能向他解释清楚——失败的痛苦,还有比赛的痛苦。我用了将近30年才得以理解痛苦的真谛,才得以解答内心深处的疑问,才得以破解自相矛盾的密码。

        早餐后,斯蒂芬妮和孩子们跟我道别后,直接去了博物馆。我静静地坐在桌子旁,不知不觉地陷入回忆中。这些天来,我的思绪总是不经意间就回到过去,而半数情况下,它总是想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这很可能是由于我已如此接近终局。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沉溺于过去,现在还不行。哪怕是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我都承受不起。我站起身,绕着桌子来回走着,检测我的身体是否平衡。当我感觉身体已相当平稳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淋浴间。

        冲着热水,我呻吟着,痛苦地尖叫着。我慢慢地弯下身,摸了摸四头肌,精神为之一振。我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皮肤开始愉悦地吟唱,毛孔也畅通了,温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感到希望已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我并未进行突然或剧烈的运动。我不想做任何惊动我脊柱的事情,我想让它再沉睡一会儿。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擦拭身体,我盯着镜子里的脸,红红的眼睛,灰白的胡子——与我职业生涯开始时迥然不同,而且也与我去年也是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面容相异。无论我会是谁,我已然不是那个开启这一漫长旅程的男孩了。我甚至也已不是3个月前宣布职业生涯即将结束的那个男人了。我就像一个已经更换了4次拍柄绷带、7次拍线的网球拍,称这个球拍还是原来那个球拍准确吗?在那双眼睛的某处,我仍能看到那个一开始并不想打网球的男孩,那个想要退出而且也确实多次退出的男孩。我看到了那个憎恨网球的男孩,我不禁想知道那个金发男孩会如何看待眼前这个谢了顶的男人。这个男人仍然憎恨网球,却还在继续打着网球。他会震惊、感到有趣,还是会为之骄傲?这一问题使我筋疲力尽,而现在才刚刚中午。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然而,我还并未准备好就此结束。

        职业生涯的终点线与一场比赛的终点线并无差别,目标就是触及那条终点线,因为它散发着一股极富磁性的力量。当你接近终点线时,你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在吸引着你,你可以借助那股力量实现穿越。但是就在你即将获得那股力量时,你又感觉到了另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正将你推离终点。这一点令人费解,神秘玄妙,但这两股力量确实同时存在。我深有感触,因为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追寻着其中一股力量,同时在与另一股力量进行斗争。有时,我被困其中,摇摆不定,像网球一样在两者之间不停往复。我提醒自己,为了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任何困难,我必须拥有钢铁般的自制力,无论这种困难是背痛、糟糕的天气,还是自我厌恶感。这种提醒是一种担忧,但同时也是一种思索。

        我躺在床上,喝了杯水,然后读起书来。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累了,就打开了电视,这时播放的正是关于此次比赛的报道:今晚,美国公开赛将进行第二轮比赛。这将是阿加西的告别秀吗?我的脸闪现在屏幕上。与镜子中的那张脸大不相同——这是我比赛时的面容。我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张脸,这一次它是通过电视这面失真的镜子呈现在我面前的。我换了一两个频道,都是关于这场比赛的报道。我开始焦虑起来,而且愈加强烈。这是有关我的最后的商业宣传吗?这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最后一次大力报道我的比赛吗?

        那种行将覆灭的情绪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我看来,网球使用生活中的语言绝非偶然。占先、发球、失误、破发、零分——网球的基本元素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这是因为每一场比赛都是现实人生的缩影。甚至网球比赛的架构——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也反映出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格局。得到一定分数,一局终了;几局过后,一盘完结;等到数盘打下来,胜负分出,即是一场比赛。各个环节都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任何一分都有可能成为转折点。这令我不禁想起秒、分钟、小时之间的那种关联。生活中的任一小时都有可能成为最美好的时光,但也有可能留下最黑暗的记忆,这取决于我们的选择。

        但如果网球就是人生,那么球赛终局之后,则必是不可捉摸的空虚和寂寥。一想到这点,我就十分沮丧。

        网球是一项自言自语的运动,任何其他运动员都不会像网球运动员这样自言自语。在比赛最激烈的时刻,网球运动员看起来就像公共广场上的疯子,大声叫嚷、诅咒谩骂,不断与自我进行着辩论。为什么?因为网球这种运动太孤独了。在网球比赛中,你身处孤岛。在所有男女比赛项目中,网球是最接近单独禁闭的,不可避免地催生自言自语。我的自言自语是从下午这次淋浴开始的。我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不断地说些疯狂的事,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我在职业生涯中赢过869场比赛,在网球历史上位居第五,而其中很多次胜利都是在下午淋浴后赢得的。

        水在我耳边哗哗地响,就像两万名球迷的呐喊声。我回想起那些特别的胜利——那些球迷们不会记得的,但却仍会令我难以入眠的胜利——在巴黎对阵斯奎拉里、在纽约与布莱克鏖战、在澳大利亚与皮特一争高下。我珍惜其中的分分秒秒,当然也会回想起一些失败,想到失望之处时我摇摇头。我告诉自己,今晚不过是场考试而已,而且考的是我已经学了29年的东西。不论发生什么,我至少已经经历过一次。或是身体上的测试,或是精神上的考验,没有什么新鲜的。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我开始大声哭泣,斜靠在淋浴间的墙上,让眼泪尽情流淌。

        (本文摘自《阿加西自传》,[美]安德烈·阿加西著,中信出版社2010年8月第一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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