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文字之间,是需要缘分的。
我与《红浮萍》的相遇,几乎可以说是生命中的意外与偶然。
我的闲暇,舍得交与长篇小说的不多,总觉长篇充斥过多的语言垃圾,于时间是极大的浪费。当代作家的作品,任其名声多响、作品被评价多高,极少动想读的念头,——除非偶尔读到的某个段落打动了自己,——批评家的眼光值得信赖的不多,时下舆论的炒作更让人反感。由此,所买的小说,外国的已得到公认的名著居多。
李彦,一个生活在加拿大的双语作家,尽管她是滑铁卢孔子学院院长兼东亚系中文教研室主任,但于遥远的国内的我,她是完全陌生的。茫茫人海中与她相遇的机会几乎没有,即便有,也肯定是擦肩而过,相见而不相识。同样,茫茫书海中,又怎能得知有她一本《红浮萍》的存在?即便知道了,又怎能动想读的念头。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特。《红浮萍》出现在内地的书店还不到一个周我竟知道了它,并第一时间买下。从收到的那个瞬间,从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开始,整整一天两夜,对它的阅读占用了我所有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与它相遇,又想到了那个“缘”字。
此缘,缘于剑梅。
—— 2010年8月18日,李彦在给剑梅的信中提到了《红浮萍》,她说,我8月13日在上海书展参加了签售活动,原来是做好了冷场的心理准备的,因为我在国内默默无名。但在一小时的签售时间里,售出了三百册《红浮萍》,虽然跟莫言等大作家几千册的荣耀相比实在寒酸,我却已感到十分欣慰了。
同一天,剑梅在给我的信中,转了这一段。
剑梅转这一段,非为特意向我推荐李彦和她的新书,她信中谈的是自己之后的写作打算,她说,这一两年我主要关注自己的英文学术著作,等明年完成后,我会转向当代文学批评一些。我觉得文学批评家应该有一颗纯粹爱文学的心。出于对文学真挚纯净的爱,对当下不少劣作被炒作得沸沸扬扬,而很多真正的好作品却被埋没,剑梅很有点伤感,为作品,更为作家,——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写作者,她深知写作的辛苦和当金子被沙埋没的无奈无助与痛楚。就转的李彦那一段话,看得出李彦的感慨,剑梅对此虽没多说什么,但因此而来的感触也是不言而喻的。
这种惺惺相惜的心情之下,立刻打开卓越,下了订单。毫不犹豫买下它的另一个原因,是《红浮萍》这个名字给了我不俗的第一感觉,——文学的感觉。
快递手中接过书的一刹那,想起了朱大可《记忆的红皮书》,它们的外观尤其书皮的深红色是如此地相似。读着,更加深了这种感觉,——他们的“红”的确是同一个“红”,讲述的都是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事。只是那时朱大可显然还小,所历所见所闻从小孩子时的视角开始展开,他自己的家庭又幸免于挨批被斗,读着还不觉特别沉重。而李彦的笔下,小平则带着更深的生命体验,更深的痛,那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到母亲被平反,时间已过去了整整22年,22年间右派的帽子像压在头顶的一座山,不仅遮住了阳光,挡住了前进的路,更让尊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尽管文字中李彦充当的不是政治和道德裁判者,不是伤痛的抚摸者与控诉者,只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与呈现者,但在如实呈现历史时,她内心自然汹涌的情感力量(此整句借用刘再复语),着实令人震撼。
我读《红浮萍》,如陷在一个噩梦中,明知那是别人的噩梦,明知她们终有一天会走出那噩梦,却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们走出阴霾迎向阳光的那一刻,却又不舍得放弃任何一页,甚至任何一行字,——这,正是李彦文字的魅力。她的语言,她的叙事,她的故事,她故事的结构与部署,无一不将我深深吸引。尤其令人感叹的是她的语言,她的语言质朴得精致,精致得质朴,高贵而从容,自然而洒脱,真不敢相信,一个在英语环境中生活了几十年的作家,竟然将汉语驾驭得如此之好。
读《红浮萍》,又常常想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虽是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境遇,但一个特别的动荡的时代,给人的生活和尊严造成的伤害是相近的。所幸,《日瓦戈医生》还有爱情,爱是战争都摧毁不了的存在;《红浮萍》还有亲情,无论什么时候,女儿(平)对母亲都始终如一地信赖与热爱。无论多么严酷的时代,爱都是支撑人活下去的最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