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一脉

    以欧洲学研究著世的陈乐民先生（1930-2008）自1992年确诊为慢性肾衰竭后，前十年保守疗法，后近十年血液透析，算起来，近20年时光是与疾病相伴度过的，但是这20年他写作，重拾画笔，留下了许多书画作品，让我们读到了《一脉文心——书画中的陈乐民》。其实，我对陈乐民先生的专业著述并不十分了然，偶尔在《读书》上读过他的文章罢，但在《一脉文心》中慢慢走过，透过阅读和他的谈艺论画、他画的松树、他的山水、他的书法默默相照，历史的风雨苍茫抟和个人的古典精微光芒，这一脉文心像陈先生笔下的一棵棵树——从米氏的云头，倪云林的山间盘桓而来的老松瘦树——植于心田。

    传统文化的精魂在一个人生命日渐衰弱的时候，支撑起了他，重拾旧日爱好并游于其间，生命并不因疾病而黯淡，恰因精神的柳色青青而怡然自在。

    “无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等等书法，录之于前人话语也好，书写自己心得也罢，秀丽中或显苍劲的笔墨，是源自赵孟頫又转益多师的中国书法传统，画面上的点皴、勾勒、敷染，承继明清气息，直追宋元气质，一望即感古典的烟云，陈乐民先生“与其说是现代意义上专家式的知识分子，无论从志趣还是文化修养上，都更接近跨领域的中国或者欧洲的传统文人”（赵丰《画里画外的父亲》）。他思索着“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焦灼着何以中国传统文化本身不能催生现代化，但并不影响他晚年恢复少时爱好，笔墨书画，寄情宣纸上逶迤的山水，保持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

    对于一个经历了特殊年代政治运动的知识分子，依然葆有一份对内在生命底蕴的追求和自觉，“读自己想读的书，按照自己的教养和性情做人”，洵非普通。常常，经历了政治运动裹挟的知识者，“很多人失去的不只是展示一技之长的机会，更是建构在深厚的文化底蕴上的自我”（引文均见赵丰上文），但陈乐民却在晚年书写出深厚的“一脉文心”。这样的气质/气息/精神品格是我喜欢这本书的理由，读完又展卷，每每翻阅，总有会心、感悟，仿若脉脉秋水流过。

    “把一切麻烦之事都摆在理性的天平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忍耐，坚持，抗争”，这些钢笔字写在一张横条白纸上，是陈先生留下来的最后的字，是病魔让人难以忍受时候的生命痕迹，是一个知识者生命走向终点时依然的理性自觉和血脉里的古典情怀。

    当今学者专家遍布，但知识只是其人生功利之器，非生命自觉之精神追求，学问里面是少有生命体验和人生之情的，也难怪在他们的话语里缺少一个人的温度和性情，缺少那种让你心动的心性，多见千人一面的言语，这样的学问即便真有学问或许也只有“学”，而无“问”，更无“文心”，承传文脉云云当然也无法落实，不过是习惯性的大话套话，以之谋求利益最大化罢了，何以见之真正去践行？当然，文化割裂造成的当下知识者童子功乏缺根基不深自是历史之憾，只是多点自知之明的努力，少些泛泛乱谈的芜杂，总还是一份清明，是可以自律的，只是，历史的断裂，资本的嚣张，心灵的嘈杂，实在甚少能自觉去涵泳“文化底蕴上的自我”？

    酷暑里展读《张充和诗书画选》，宛若怡然于蓊郁绿荫之下，岂止清风徐徐，是古典的“玉骨冰魂”。沈从文别集的书名，古典诗词的抄录，昆曲工字谱手泽，前人碑帖法书临写，扇面，画，诗词唱和，一幅画的渊源……历史的苍茫烟云，绵绵不绝的文化心脉，家国沧桑和个人命运的交错留影，叠映于或娟净或古雅或劲拙的墨迹间。

    这样的书是无法一次读完的，读的不单是书中文字，品的也不止于书里书画，当然书画文字的妙处也非一时半会就能会心了然，读的乃是作者一生的心性、性情、寄托，这些人背后牵连的又常常是不同时代以及时代中不同人的风云际会。纸上文字掌间可捧，纸后文心悟得还要阅读者自身生命心性的教养修炼。

    自然，若张充和、陈乐民先生那样的家学渊源、幼学背景在今天已然难以复制的了，即便耳边“国学”声声响，应声落地的总也不是那么回事，“心得”之类的“鸡汤”终究不是原汁原味，姑且算是速食“浓汤宝”吧，沉潜研习靠某某班之类的集训式教学是难以奏效的，它需要自觉“内化”，真正地尊重文化传统之精华，成为生命之一部分，或可成就雍容渊静之气象。但是，要慢，要时间烘焙，要自觉地在时间的暗影摇曳处耐心凝练，没有云开，照样月洁。文心或可迢迢水色古今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