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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用半年时间翻阅完李霖灿的两本书，一是《天雨流芳》，一是《中国美术史讲座》，不知怎的，王右丞的诗句便浮现心中。这两句诗简单静谧，又内敛精神，含蓄绵劲，很像李先生的人生境界和文字境界。
他自述一生经历简单，前半玉龙观雪，后半故宫读画，简单的历程，却因了一个乱离动荡的年代而显得格外沧桑，在这样的背景底下能从容静谧地从事自己挚爱的事业，或者说能把职业与兴趣完美地协调到一起，那实在是最难得的境界。也正是这种简单与专注，成就了他这两部著作的美丽。
读这两本书，最妙有三：一曰有境界；再曰能体贴；三曰够精醇。
说有境界，当然是自观堂先生《人间词话》里来，所谓“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谈书论画极重烘托，营造出高远浑厚的意境。在一派山长水阔的广远图景里再展卷赏玩，自然言意相契，如行云流水般自在动人，如他在论及《鱼藻画的活泼生意》一节时说道：“手卷以《落花游鱼》为名，其实落花浮萍是宾，游鱼水藻为主，只见鲦鱼出入从容，人在鱼乐国里。明明人在画外，却觉得身在水中；观者一下子变成了潜水之夫，与鱼藻为伍，只见大鱼小鱼，百十成群并来相亲，水藻纵横成行，随波荡漾，披拂有致。”
“真是一派天机流行，了无阻碍。倚回廊，观游鱼，往来自如，倏忽聚散，明白濠上鱼乐的一点真谛。”
这段文字说鱼藻画的笔墨布局，品画作里透出的真意，并能更上层楼，由此看到我古典文化的精微之美，点出“活泼泼地”生生不息之境界。
在《王羲之和中国书法》一章里，作者描摹自晋代至民国的书法历程，并一语道著书法的精义：“连最抽象的意识，书法都能曲予传达，如龙飞凤舞的运动感，庄严方正的立体感，轻云蔽月之缥缈感，落拓不羁的豪放感，都能得心应手，无不曲尽其情，有最空灵之表现。”李霖灿的文字，也像极了这段论述，无不曲尽其情地说出了对书法最体贴的眷顾之心。
说够精醇，当然是指作者本色当行，不作浮泛语，可谓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前面我提到说读论美谈艺的文字，他是继宗白华先生之后的又一人，文字境界上，二位又各有胜场。宗先生的文字空灵清雅，极善以最精微的文字做高远且准确的概述，比如他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其中说到魏晋人向外发现了山水自然的美丽，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这对后来读者而言，便是如醍醐灌顶的豁然开朗。
而李霖灿的文字，少概述，多精醇本色的细致描摹，用他的话说，“这是由于我是西湖艺专的学生，对绘画有入门之功。而且还由此形成了另一种特色，那就是以画论画，在文字议论之间以画迹为主，不只空谈理论或什么主义之类。”
所以读这两本书最能感受到一位绝顶高手谈笑间挥洒自如的俊朗神情。
比如在《道释画的超越追求》借道释仙佛的画像讲古代的肖像画：“肖像画的最高追求，不仅是形似的准确，更重要的是神情的摄取。道释画的最高目标则在于由平凡人的躯壳中，用艺术的手法，传达出超凡入圣的道行光辉。”
在《中国的花鸟画》（下）中说题跋对于画作的重要意义：“题跋正是图画的第三度空间。同样一幅果菜，一经品题，或牢骚满腹，或精彩绝伦，或严如秋霜，或美如春华，悲不可抑，乐不可支，都在作家大笔一挥之间。造化在手，喜乐由人，无适而不可也，不亦奇乎？”
在《敦煌的艺术宝藏》里指出宗教造像对信仰形成的作用：“敦煌的这尊佛像真把睡的神态表现得入木三分。谁曾见识过这样甜美酣沉的睡姿？可以照见是一念不染百虑俱空，安详慈悲，令人顿生瞻拜皈依之心，大匠如何观察体会表达，竟能臻此神奥化境，百世以降，犹令人心钦不置。一坯土，一点色而已，一经艺术家塑造，居然有了呼吸，有了灵魂。”
凡此种种，都是举重若轻的信手点染，却不得不对作者文情俱胜的内行人语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篇小文的开头提到王维的诗句，写到这里忽然又想到，王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在水墨晕染中烘托出一片明山秀水；而李霖灿先生同样的既是画家，更是诗人，他的画作不需泼墨，诗句不用吟诵，他的一颗诗心是在虔诚地讲述古代艺术之美的话语里最本真地呈现。
《中国美术史讲座》，李霖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59.00元
《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李霖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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